门在身后徐徐关上,站在门内的青年略带微笑的表情随着关门的动作被掠上渐染的暗影。
轮椅的滑行声响了起来。
景岚难得地与郑殷在楼梯口迎面碰上。
有点局促地停下了脚步。
其实他不擅长面对这个兄长。
如果是完全无视了他存在的紫荆、或是既畏惧又对他带有敌意的郑萌萌,他只要以同样的态度冷淡地反弹回去就可以。但是郑殷一直也很客气礼貌,就让人穷于应付。
他没法对这些冠以家人名号的陌生人,付出应有的感情。
所以人家的温柔,反而让他无所适从。
停下了脚步,他虽然没打招呼,却侧身给郑殷让路。
照例满面微笑的清秀男子,穿着蓝格衬衫,散发出好闻的肥皂香气。
“要出门吗?”
“是啊。”
被提问,只好回答。
“今天有可能下雨,记得带伞。”
“哦。”其实想说,反正他也是跟着郑临渊坐车去,带不带伞又有什么关系呢,但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结果,既没办法表达什么感谢,也没办法冷漠地逃走。
自己,真是个做什么也不够彻底的家伙。
带着这样的感慨,景岚和郑临渊一起坐上黑色房车。
车子没有开多久,车窗外果然下起了淅沥小雨。
“好准。”
景岚小声地嘀咕,没有逃开郑临渊的耳朵。他笑着转头,“在说什么好准?”
“天气预报。”景岚挑动唇角,回给父亲以一个得体的满分笑容。
“这样啊。”郑临渊不以为意地转变话题,“功课进展得还好吗?”
“成绩方面吗?都是些简单的事。”犹豫了一下,景岚瞧着郑临渊似乎是为了出门,才刻意戴了眼镜的侧脸,有点欲言又止。
“怎么了?”
“……像钢琴那种东西……”景岚含混地吐出一半,却因为忽然想起来的事,而蓦然地怔怔顿住了。
其实那根本只是一年以前的记忆,但是总觉得模糊地变成了好久以前的往事。现在已经不记得是哪天了,放学回家的路上,碰到了坐在蛋糕店门口的景纪。
景纪说这种西饼屋在收工以前,会把做蛋糕切下的碎块海绵蛋糕,拿出来论整袋卖。既便宜又好吃。
景纪说话总是笑眯眯的。他觉得景纪的笑容和时常也在笑的郑殷完全不同。景纪的笑就像蛋糕上偶尔沾到的香草奶油,甜甜绵绵,一不小心却又会化掉。
他就和景纪一起坐在蛋糕店门口,等到夕阳下沉,然后去买打折的碎蛋糕。
等待的过程里,店里的八音盒环绕着好听的音乐。他虽然没有在意,景纪却支起脸听得出神。
偶尔不经意的片段,为何现在才发觉是铭刻在记忆中。
忽然跳跃出的画面,就好像是细心收藏的若干副水彩中的一帧。
细细长长的手指,淡色地飘扬在颊边的头发。
景纪也许很喜欢音乐吧。
这样想着,涌到嘴唇边的话,讷讷地变得说不出来。
“钢琴怎么了?”
直到郑临渊再次提问,他才霍然惊醒般地掩饰,“我是想说、嗯、那个郑萌萌是不是也在学?我们两个用一个老师同时学就可以了,没必要请两个人啊。”
虽然他对钢琴毫无兴趣。
但是……
将来弹给景纪听,说不定会得到景纪的夸奖。
一想到这里,原本抗拒的心情就转为了兴奋。
“说得也是。”郑临渊稍怔一下,就同意了景岚的提议,“其实小紫很会弹琴,你要是对钢琴有兴趣,也可以和她要琴谱。”
“哦。”真的要学,还有点头皮发麻。景岚苦笑地瞧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和景纪一样看起来细细长长的手指,但是没有遗传到哥哥的音乐细胞吧。因为他就连在学校唱歌,都会跑音啊。
“茉芽今天不去上舞蹈课了吗?”
女佣人接过黑茉芽手中的书包,迷迷糊糊的女主人,坐在厅里正在喝红茶。
“今天有社团活动呀。对了,妈妈。”黑茉芽跳上宽敞的足够舒服躺平的沙发,“我想和萌萌一起学芭蕾呀。”
“如果不是从小练的话,是无法跳好芭蕾舞的。再说,舞蹈教室那边不是也有其他的朋友吗?”对于女儿的提议,女人明显不以为意。
“自从紫荆阿姨嫁人以后,你们真是越来越疏远了。”黑茉芽是家中的小公主,说话自然不会看人脸色的口无遮拦,“你小的时候就有阿姨陪着你,却不让我和萌萌在一起玩。”
“哎呀,不要错怪到妈妈头上啊。妈妈可是特意帮你打过电话呢。但是郑先生说萌萌的课程都排满了。”
“这样啊。”黑茉芽一脸失望,“那就没办法了。”说起来真不甘心,原本紫荆阿姨是从小一直住在她们家的。她和萌萌也相处得很快乐。自从嫁到郑家去,她连见萌萌一面都变得难了起来,每次翻看相册都觉得好羡慕,紫荆阿姨和妈妈一起参加毕业旅行时拍的照片,真的好可爱呢。她本来还打算和萌萌也成为那样的交情。
耸耸肩,少女用穿着短袜的脚关上房门,夹断外面的“茉芽不可以这么粗鲁哦”的抱怨,无所谓地说着:“没办法啦。”
“妈妈。我不可以学跳舞吗?”
晚餐时间,因郑临渊出门赴宴。偌大的餐桌上,只有小紫母女和郑殷三个人默默地进食。切了块牛排,郑萌萌悄悄地看了眼母亲,带了点期待的提问。
“你不是在学钢琴吗?那种突如其来的念头,是什么人灌输给你的啊?”懒懒地支着头,紫荆眯起狭长的眼睛。
萌萌知道,这是母亲不快时的特征。求援般地看了眼郑殷,后者只是放慢了把切好的牛肉放到嘴中的动作,并没有说什么。
唠叨了几句牛肉的火候问题,紫荆喝了口白酒,又嫌恶地皱眉。把刀叉一扔说着不想吃了,就率先回房去了。
“哥哥。”
看着母亲不在了,萌萌才含着眼泪,转向郑殷。
“等父亲回家,再和父亲说一次看看呢。”
郑殷没办法地笑了笑,心里却知道胆小的郑萌萌,根本不敢对父亲提出这样的请求。
大门的地方传来一阵骚动,冷清的客厅好像突然涌出好多人似的,不用探头,也知道大概是父亲他们回来了。家中的佣人也是很懂得看眼色生存的。
适才还冷清的氛围就像没有存在过。
有国王先生所在的地方,人群永远跟随并簇拥。
在门口的地方跺了跺脚,景岚微微打了个冷战。
果然接近四月,也还是会冷。外面的小雨早就转成了暴雨,大雨如银,瓢泼直下。从车里钻出来一路有保镖举伞,但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伞面还是在他的脖子附近吹入了雨水。
“提前回家是正确的决定。”
郑临渊不高兴地摘下眼镜,头发湿了的他,对于无法命令的天气感到恼火。
“先去洗澡吧。”
郑桑早就闻迅赶来,把手里的大毛巾擦上景岚的头。
“先生是要喝红茶,还是葡萄酒呢?”
“红茶吧,加一点牛奶。酒就免了。我的脚遇到阴天就会痛啊。”微微叹了口气,拒绝佣人想要搀扶的意图,郑临渊打算直接上楼。
“爸爸……”
出人意料的声音来自从餐厅奔来的萌萌,她握着拳头,脸色微红,虽然怯弱,还是犹豫地喊出:“我想要学跳舞。”
连景岚都站在旁愕然地停下了擦头发的动作。
虽然是叫做“爸爸”。
郑临渊却从来也没有给过他父亲的感觉。
真搞不懂郑萌萌是天真无邪还是没有心计,看不懂别人脸色的,这个时候跑来提要求。
郑临渊的眼光马上往旁边望了一下,那个要找谁的视线虽然令人生疑,但下一秒滑动而出的轮椅却像是为景岚解除了心中的谜题。
“你每天和萌萌在一起,都不能教她一些礼仪吗?”
站在几个台阶上保持着生气面孔的郑临渊固然是显著的迁怒,但莫名地成为这种迁怒对象的郑殷反而让人更搞不懂。
“我知道了。”
垂着头,看不出在想什么的青年,拉住了下意识躲到身边微微发颤的妹妹的手。
“还有,郑桑。”想起来了什么般的,郑临渊忽然转头望向悠然而立的郑桑。
“明天开始,小微和萌萌一起学琴。”
“哦。我知道了。”迟了一拍的,郑桑以不失恭敬的语调轻快回应。
“你一会来我房间一下,我有事和你说。”留下一句叮咛,郑临渊在管家、女佣、保镖们的簇拥下,很快又转移到了二楼书房。
靠近门厅的地方只留下一群尴尬而立的人们以及被溅满了水渍的小地毯。
“对不起哥哥,都是因为我……”
郑萌萌抢先揪着郑殷的袖口哭丧着脸道歉。
“真灵验啊。你知道要下雨呢。”
景岚用高过郑萌萌的声音,略带夸张地望着郑殷。
这是他来到郑家,快一年后,第一次认真意味上的,与郑殷展开了交谈。
“少爷,我要去找先生。你快点去洗澡。”在门厅的地方,抱着毛巾的郑桑如此强调,然后转身和还留在那里的佣人讨论为什么门厅这边的灯泡变暗了,是不是应该要换一个的问题。
偷偷地白了一眼郑桑,景岚帮郑殷推了下轮椅。
“你们还在吃饭吧。”
“没有。本来也要快吃完了。”
“对了,你怎么知道要下雨的事?”景岚感兴趣地问,“天气预报里根本没有播呢。”他习惯听着广播入睡,所以对于气象新闻也自然熟知。对于连气象预报都没有说中,却被郑殷预言到一事,他很感兴趣。
“因为我有饲养带有魔法属性的小巫师哦。”
对于景岚态度的转变,郑殷似乎并不惊讶,只是笑眯眯地用对郑萌萌平常交谈的口吻一样,很愉快地说起他的宠物。
“喂!”郑萌萌则用完全迥异于面对郑临渊的态度,凶巴巴地看着景岚,跟在他们身后不满地抗议,“你和爸爸说了什?!为什么我要和你一起学钢琴啊?”
“为了节省啊。”景岚瞪她,“你这种拖油瓶能有饭吃有学上就不错了,还提这提那,真难为你能这么迟钝地生活啊。”
“你、你说什么?”郑萌萌拔高音调,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毕竟景岚平常都根本不理她,谁想到竟会这么毒舌。
郑殷似乎知道景岚只是嘴头说说,并不劝阻他们的争吵,带一点笑容地看着他俩。在停下的房门前伸出手掌,回头问:“呐,要不要参观我的宠物?”
“要。”
两个人一齐回头,露出漂亮却略带怒意的脸。
壁灯被打开,在宽叶植物下的玻璃缸中活动的并非游鱼,借着昏暗的小灯,郑殷伸出手背,有什么蠕软的生物跟着爬了上来。
“啊。蜗牛。”景岚凑近了一点。
“怎么?不害怕吗?”郑殷微妙地抬眼。
“只是蜗牛而已啊。有什么好怕。不过这个东西,原来可以预报气象啊。”
“仔细观察的话呢,就会看出不同。”
看着自己独占的殷哥哥竟然和景岚开始说话,郑萌萌心里有气,故意很大力地关门,表示不满。
“真是个不明所以的家伙啊。”景岚懊恼地回头。
“她是小孩子嘛。”郑殷则不以为意,“不过要是你帮她去和父亲说说看的话,也许父亲会改变主意吧。”
“那么麻烦的事我才不要。”景岚敬谢不敏,略嫌无情地摇头。“况且,她妈妈都不让她去,肯定有什么理由不是吗?”
“你,相信父母这样的生物啊。”
坐在布置得很舒服柔软的靠椅里,借着奶白色的台灯的灯光,郑殷一副稀奇的样子,注视着景岚。
“是啊。”后者回以漂亮的微笑,“因为我也是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嘛。”
脚步轻松地离开兄长的房间,虽然被带出去参加无聊宴会真的很烦,但因此能和所谓的家人有些交流,却也不错的样子。
“看起来很高兴嘛。”
在他的房门口,郑桑抱臂站在那里。
“发觉自己的哥哥并不是想象里那么冷血,而妹妹虽然不可爱却颇为有趣,不行吗?”景岚歪头,稚气地吐舌。漂亮的面孔上狭长的眼睛一眯起来就带了一点妩媚的气质,嘴唇边若隐若现的小坑虽不明显,但应该是有酒涡才对。
“我却觉得担心起来了啊。”自言自语地唠叨了一句,郑桑帮景岚打开房门,同时自己也跟了进去,“你知道先生叫我过去干什么吗?”
“大概是检查你的‘家庭作业’吧。”
“因为你说谎的缘故。先生责备了我。”
“呃?”
景岚有些吃惊地回头,解衬衫的动作微停。
郑桑靠在门上,颇为无奈地盯着他瞧。
“我想和你说一件事。少爷,请不要在先生的面前说谎。可能的话,也请不要在任何人面前说谎,因为谎言是一下子就会被揭穿的无谓的东西。”
“……”抿了下唇角,景岚懊沮地抗辩:“我只是说天气预报说会下雨。”
“但是天气预报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听。”
“我记错了呢。”灼灼的眼睛马上抬起,挑衅地直视对方。
“那样更不被允许。”
“……”
“二少爷。”双手扶住他的脸庞,郑桑像低叹一样地垂头,一直到刘海都垂在景岚的额角上,“你不要令我失望。”
“……”
总觉得房间里,渗进了雨的气息,并不仅仅是因为窗外正下着大雨。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