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血口,血珠子掉下来,他被冻得没知觉,鼻子也不通,还以为是汗,信手一抹,抹了满脸,烦躁道:“死绝了啊。”
李昙噎了一口,随即吼道:“那你一个人窜什么窜?!不知道会死人啊?!鼻涕乎乎的屁都闻不着还他娘瞎跑乱窜”
北济人的狼子野心相当肥沃,除了各式淬dú铁箭之外,还别出心裁地弄了不少dú水来,装在黄铜小瓶里,码了满满一车。所幸这辆车被宿羽劫了,所幸金陵城中各条河流都在北济人尚且摸不着的地方,不然眼看着金陵就要玩儿蛋。
宿羽觉得这些东西怎么处理都不干净,愁眉紧锁地想了半天,最后也没想出办法来,只能偷了一小罐回去让谢怀拿主意。
谢怀有点十年怕井绳的意思,一抬手,拎狗崽子似的把宿羽扯开八丈远。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过了好半天才下令:“都拉回来,就地掩埋,留个记号,知会林颁洛一声,来日处理。”
掩埋还不够,北济的补给源源不断,想必dú水也不断。
谢怀回帐中绕了一圈喝了口茶,又出来下了道命令:所有人见烟就躲,水更是不许乱喝,所有入口的东西只能来自金陵城中。禁止单独行动,两两结伴,不许脱队。
也就李昙讲规矩还听他的,大部分天高地阔野惯了的陇青二军压根就没当回事,看来宿羽也是那么个缺心眼的货。
缺心眼货吸了吸鼻涕,继续说:“我还有几个兵没死绝,但是也丢了。”
李昙召过手下来,“那刀疤脸小结巴也丢了。你看着这,我跟宿小将军走一趟。”
宿羽奇道:“小结巴不是燕于飞的副校尉么,用你管?”
李昙没好气地吼了他一嗓子:“人家副校尉不是牛逼么,一天给我传五十道令顺便骂我五十顿,我他妈能说什么啊?!”
……够惨的,李昙真是够惨的。
宿羽纵马就走,一边嘱咐:“你留神看着点。不然我手下的人就真的死绝了。”
官道之上人来人往,尽是流散奔逃的难民。
马蹄踏过路面,北面倏然钻起一阵尖锐的惨叫声,一缕烟腾地飘起,颜色青蓝得近乎刺眼。有个大着肚子的女人捏着自己的喉咙,慌乱跑了过来,腿弯忽然一软,抱住马腿,嘶声道:“军爷救我!”
战马受惊正要扬蹄,宿羽猛地翻身下马,把那孕fù生生扯了下来,“你”
只见女人转回头来,他下半句话愣是没能出口。
她肌肤白皙,喉咙硬是被自己的手指抠出了一个大洞,大约是十分难忍痛苦。此时她手上脸上的皮下经络都被dú烧成了血红,眼底也是猩红一片。
一句话的瞬息之间,那点血红倏地烧成了绛紫。随即杏核眼底光色一闪,倏地隐没而去,就像过云雨一样转瞬没了踪迹。
宿羽怔怔的,手里还握着她的手腕。体温仍旧滚烫,但脉息就在那一瞬停住了。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活生生地被体内的dú水烧死了。
那缕青烟犹在上升扩散,波及了更多百姓。宿羽觉得喉咙一堵,猛地捏起拳头,随即起身要向前冲去。
有人突然一把拽住了他,声音苍老喑哑,“等等。”
谢鸾前脚走进了中军帐,燕于飞后脚也要跟着,被燕燕两指捏住了后领子,“你要干嘛?”
燕于飞一头雾水,指了指里面,“……”
燕燕对亲哥的脑子很怀疑,摇了摇头,“你别去了,你就在这蹲会吧。”
燕于飞觉得当初不该把亲妹妹jiāo给谢怀养,燕燕被养得脾气和架子都有点大,自己在妹妹面前完全是个二傻子,但也早就习惯了。他往墙上一靠,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
眉心一凉,少女小小柔柔的指肚覆了上去,轻轻揉开了那道川字一样的皱纹。
燕于飞终于问:“你们来做什么?”
燕燕轻声说:“不能这样下去了。”
帐中煨着炭火,灯却不大亮,谢怀正在案前站着写东西。他胡乱披着件衣裳,厚实布料掩不住犀利曲线,谢鸾第一眼就发觉他又瘦了一大圈,大概是在陇州没熬住。
不过再怎么样疲惫,谢怀也都习惯着站在案前写写画画,总之没半点斯文气。
谢鸾刚才推门走进来,他像是全没听见似的,头都没回。
谢鸾只好叫了一声:“大哥。”
谢怀微微点一下头,示意自己听见了,笔下没停,又画了几笔,才说:“来。”
谢鸾以为他又要给自己看新画的布防图,于是快步走上前去,右手替他按住了乱卷的纸页,突然睁大了眼睛。
那纸上压根不是什么防务地形,而是满满一纸人名。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开头是阵亡的将士名单,被他夹带私货地掺进了一个马沙一个刘霖,后面是活着的人,从郭单皮到韦明安,再到宿羽李昙燕于飞,都是头顶着“怀王”二字的鹰骁之士。
谢怀写完最后一笔,轻轻出了口气,“拿好。”
这是要托付身后事的阵势。谢鸾喉咙一哽,“大哥,这是做什么?”
谢怀有些好笑地在废纸上磨了磨笔尖,“还能做什么?递个帖子自陈心迹由他们发落不就完了?”他点了点纸页,“就这一件事,既然你上赶着找事,你替我办吧。”
谢鸾攥着那张纸,胸口越来越酸。
怀王一倒,这些人都要一一清算。活的人背恶名,死的人翻公案。
他征战多年,赢北济、收六城、征服部族、重振虎贲,捧心沥血加上无畏自信,一切旅程都绸缪微雨却最终成行,一生不可谓不风光嚣张。
他大哥大概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也从没想过自己要拉着这么多人陪葬。
但谢怀天生就是个暴虐的种子,从没把人命情义之类的东西看得太重,那些年轻人从跟了他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谢鸾有些朦胧地想,易地而处,如果是他曾有幸追随一个有希望终结百年丧乱的将领,就算死去,都算光彩。但凭什么偌大的大周,连个干干净净的战场都给不了?
谢怀继续说:“救得了便救,救不了便罢了。你外公用得动虎贲军,但是还不够,想想别的法子,看看袁家的高唐军能不能调过来守城。袁境之就是袁家那个老六她对朝廷不满,但也没什么大的过错,等老头子一撒手,你做了皇帝,别再逼忠臣”
谢鸾突然大声说:“我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