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山城的秋短得如长白山野兔的尾巴，果实刚刚进仓，绿色一下褪了个干净。秦山矿业集团已成绝症的病人，没有信心根本坚持不到年关就彻底停工封了门。各仓库c车间c办公室c车辆都贴了盖有公章的粉红封条。矿业集团总部门口的伸缩门也用铁链上子锁。因破产程序后续问题十分繁琐，剩了角门两个老保安在警卫室喝茶聊天，看守着偌大的公共财产。

秦山职业学院立即停了秦矿拨发的奖金。学院根据省市的统一安排，过渡阶段，正常上课的老师开八折工资，符合提前退休的教职工一次性给补贴，和职业学院完全脱离干系。若不是因秦院里还有没毕业的上千学生，百十个教授高工无法安置，偌大的校园自己又能收费支应，也差点关门大吉。

初冬的吴守南和柳条上的枯叶一样颤颤巍巍。他戴了折边的鸭舌帽，围了大块格子灰围巾，穿着羊绒棉裤。因新元体育馆二楼办公室脸盆里也结了一层冰渣，他用力向手心哈气，仿佛那点冒着水雾的空气能当暖风。唐文采梳了大背头，披着长款大衣，他无法带帽子，冻得脸色发青，坐在暖好了屁股的软椅里一动不动。

“明年开春的教学楼装电梯有必要？学生上下坐电梯，这么多人挤不说，也危险！这些学生几天还不把电梯弄坏了。再说，电梯井占多少间教室，也浪费电哩！”

“吴院长，这事还是听设计师的！你我又没学过建筑，出点问题，哦，你看，取暖锅炉是不是快点按呀！我们现在又不是没钱，秦矿停产，秦院没暖气可以早放假，咱们新元得顶到腊月二十三！甚至还得晚，这是高三学生，都是些高费生，我们总不能”唐文采说着伸出口袋里的手，喝了口冒热气的水。

“真是奇怪，原来的中学怎么过冬的？连个火炉也没有，当原始人生火盆嘛？”老吴使劲跺了跺脚，气愤的四处转。他租赁校舍时正值大热天，短视的竟没想到会有严冬：

“怪不得租金这么便宜，真是贱钱无好货！”

“现在可是模拟考前的关键时期，学生们手冻得全裂了口，也有感冒的。好几个家长问我，握不住笔咋学习，大家挤在教室还差一点，可怜那些住宿生，这几天，宿舍里犹如冰窖，还有的男生没带厚被子，晚上根本就没法睡，您说怎么回复？”

“啊？这，家长瞎掺和，我们现在是有困难的嘛！教学楼的钱还有缺口，这锅炉，暖气片，安装，煤炭，这个人工，就用一年，明年咱们就有新楼区，啊！学生还年轻，冷了清醒，省得头悬梁锥刺股喽，呵呵！一个教室五六十人，互相取暖，应该能扛得住！宿舍”老吴抄起手，没想好怎么说。

“老师们也坐不住，不是老就是小，秦山一中的备课组长给多少钱都不来指导集体备课啦！人家来一次回去病一周，受不了这个冷！咱们秦山年前总有那么两三个月，冰天雪地，天寒地冻，笔也拿不住！”

“嗯，的确是，可这个，啊，这个钱，我们刚凑了教学楼的初期款，开了口子我怕年终奖金还得等明年开学后兑现！这样，你开个会嘛，让老师们坚持坚持！”

“冷能坚持？吴院长，咱们是长久打算，这应付应付，以后怎么招老师！明年学生还能来吗！”

“小唐，创业就要吃点苦，为了高考，复读生怎么也好说，不用扬鞭自奋蹄嘛！冷怕什么，多穿件衣服挺一挺就过去了，只是老师？这个那几个计算机财会的培训，真让人头疼，你看刘武学整天糊弄事，啥也请示，学生不打扫卫生需要问我吗？我当班主任算了！还得你负责！这些小年轻，一点苦也受不了，还得做做工作，统一思想，开个会，啊！开个会！”唐文采默默盯着老吴的花格子围巾有点生气：冷做思想工作能管用！他坐着没动，话语慢腾腾犹如马上就能冻住：

“吴院长啊，我觉得长久发展，就得上取暖锅炉。秦矿已关门停车，热力公司的暖气是不可能送到我们这边的，你看四周还指望谁？这么混不妥，韩鹏飞刘武学都撑不住，那些退了休的老头老太太能顶住老寒腿关节炎？我知道您是打算新教学楼一起整，可咱们怎么也得想个法子妥善处理好第一个严冬！”

“做做思想工作，不是有个典型的庞老师嘛！啊，对，还有很多老师弄电暖气可不行，我们这小学校太老，线路都在墙里，那些大功率的电器电线可受不了！”

“那怎么办？”唐文采觉得脸上的温度突然升高，没想到火气还能取暖：搞思想工作！这是革命战士抱着巨大理想为新中国成立抛头颅洒热血过雪山的时候？人家是来兼职，赚外快的，再省也得保证不折腾身子！

“小唐，你是这里的负责人，要带头！想想办法，咱们共度难关！共度难关！”老吴实在没想出好主意，说完出了门，抄手转学生自习去了。

唐文采盯着老吴颤巍巍的身影坐着一动不动。老吴的话让他一下子觉得自己实在是狗拿耗子，新元是老吴c陈乃靖联合的！自己一个小股东，有必要这么较真。这是些什么话！只让驴拉磨不让驴吃料！唐文采看到学生们用冻得像棍子一样的拖布打扫楼梯不禁一阵难过，能有什么办法？唐文采实在有点不忍心想下去，忽的起身匆匆回了家。

生活区里并没因秦矿破产而萧条。小商小贩遍布每个角落，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唐文采的家里更是温暖如春，几株茂绿的植物正茁壮冒芽。

沈思卿穿着睡衣正在看电视。唐文采进门喝了一口茶，无声吃了一点剩饭。想到新元的冷唐文采就烦恼。他想再回新元看看，可眼前晃出老吴抄手的背影又逼迫自己盯着电视。唐文采心乱如麻，宛如调入陷阱的动物，不知道呼叫谁！自己难道不是一粒马前卒吗？何必认真，何必可怜学生老师呢！然而在这富丽堂皇被看作知识分子的家里，什么都是平静的，重复的，沈思卿忙乱融资工程的事，唐文采兼职新元的事，现在连周末也各自为政，甚至说句话也需要可可丽丽做桥梁。这是怎样的家？现在，虽然沈思卿把生活物资c应酬工作c健身美容c与公寓的妇女们攀比等等一切杂事搞得有条不紊，但是，七年了，夫妻的语言仿佛有限，贤惠妻子与文明丈夫再罗嗦点奇闻乱景是见外了。被引以自豪的双胞胎女儿，活蹦乱跳的更喜欢玩姑娘们领悟的游戏，对学者风度更没什么兴趣，不知不觉和唐文采也有了隔阂。唐文采感到好久没回老家看父亲了，有点牵挂袭上心头。然而自己好像又太忙！还有那些家圈子里的亲朋好友，各有一摊子事，秦院中的学问当然也用不到亲属们中，这就难怪亲戚朋友平时连个电话也没有了！生活，多么平淡，本想按时上下班，平平静静过日子，可秦矿又垮了，秦院还能撑多久？自己该何去何从，新元是不是该全力付出呢？老吴的那么多要求，弄得自己连阅读对教师而言算工作的延伸陶冶的爱好也全停了。如今新元的困难自己有点见死不能救的意味。

“我这个新元的负责人连老师最基本的取暖也不能解决，还算什么校长！不干了！”唐文采也不知道对谁说，既像自言自语又希望沈思卿搭话。沈思卿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继续看电视剧，没理这茬。

唐文采实在静不下心来！能发泄心情的琴棋书画他又没被传授过，原本还能闷在家里写点论文，研究点专业，而今，忙乱根本没机会停下来！如今的唐文采出家门，必须装得端严得体，应酬的酒店里又得嬉皮笑脸，这是在做什么呢！在家，放下应付的皮囊，沈思卿又形同路人一言不发，让自己简直感到不知道心该放哪里！为什么会这样！唐文采多想回到先前，拒绝老吴那荒唐的创业，那该多清净！可是，开弓哪有回头箭，唐文采突然一下有了一丝不能决定命运的痛苦。唐文采见沈思卿看着连续剧连眼睛都不眨，恨恨进了书房打开电脑设计起数学实验程序。可想而知，唐先生宽敞的家中虽华丽堂皇，却又杂乱无章，他虽忙忙碌碌，却空洞的无奈。

第二天一早，苏宁穿了羽绒服，带了盖着耳朵的尖帽子在校门口和陈刚一起看通校生进校。见唐文采眉头紧锁插着裤兜急匆匆而来，忙迎上来道：

“唐校长，学生整天在教室不活动也不是办法。这么冷的天，很多同学也受不住，特别是女生。我听说班里有的男同学暗中骂你，给你起外号哩！呵呵，你可别恼，我觉得可以在体院馆开体育课，一是让学生们提高一下身体素质，也让他们发泄发泄，出出心里的怨气。只是，我们只有一个体育老师！”唐文采听完噗嗤一笑：

“给我起外号？好啊！说明我还是有特点的嘛！哼！让我来当体育老师，非捉弄捉弄这帮臭孩子不可。体育课不就是一二一嘛！总不能让娇小的你吹哨跑跳！”苏宁一听竖起大拇指笑道：

“唐教授，你可真是文武兼备的全才。一个连足球是几边形也搞不清的数学教授也能上体育课？有点太瞧不起体育教育学院了吧！”陈刚在旁边哈哈笑起来。唐文采做了个鬼脸心情好起来，道：

“逼的！还不是为养家糊口！如此简单的课时费也不能便宜了别人！这么冷的天，正好，我跑跑步防冻了脚！”

唐文采正准备抗冻防寒动员会发言稿，颜主任领着宿舍管理员走了进来。颜主任提着一长柄管钳抱怨道：

“唐校长，学校厕所水管又冻了，管理员说每天需要热水烫，又脏又累，要求加人，您看”唐文采皱紧眉头，他倒不是埋怨管理员多事，就是自己也冷的没地方诉苦。管理员怯懦的想开口，见唐文采严肃的一声不吭，忙往后站了站。颜主任等了一会儿，见管理员刚才要求涨工资的牢骚一点没转移到唐文采身上又道：

“唐校长，您不是有个朋友开煤矿”唐文采一听忙摆手，语气和蔼说：

“现实情况，啊，大家要团结一心，共同克服困难。关于取暖，我想想办法，想想！”说完就低了头，仿佛无奈用无声就能解决。颜主任见状瞅了管理员一眼，意思是自己已尽力，实在是需要想想办法。管理员没了指望只能带上手套知趣地退了出去。

唐文采十分不情愿让朋友知道困难，犹如难处一旦被发现自己的身高会减少一般。新元的各种物资，老吴从来不找熟人买卖。吴守南说的有道理，怎么好意思讲价格，便宜？打折？纯粹的交易，商人第一次都会留下再次赚钱的伏笔，必定比熟人肯让步。致使，几个朋友想到新元赚钱项目他坚决推辞。郭军是酒桌上熟悉的商人，自己能好意思回绝他们看似大度吆喝出的价格？现在倒不担心这个，老吴也根本没心要买煤。的确没别的法子，这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唐文采又做了一会儿，看着有点雾气的窗外突然想到先斩后奏这个成语。他拿起电话，认真组织了一下语言故作轻松给南宫伟拨了过去：

“南宫，在哪呢？呵呵，啊！哦，那边冷不冷？我们这边可正严冬哩！”南宫伟正在宋黛茜的办公室闲聊秦山的风土人情，听了几句唐文采遮遮掩掩的话马上理解了唐文采的意思。可见南宫伟是聪明的，学习成绩真不能代表能力，至少说明他情商比较高。南宫伟哈哈大笑，立即在宋黛茜面前给煤炭大王郭军打电话。仿佛自家兄弟，开口就要块煤一百吨，郭军听是给新元有点捐助的意思笑道：

“支持点生活煤没问题！咱们兄弟，什么钱不钱的！可这锅炉c炉子c烟筒什么的前几天到老唐那里可没见有。这得让老唐自己准备，我是只有弹药没有枪炮，我又不像你生产合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