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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积灵河边 免费阅读

张不三是被一个女人的咳嗽声惊醒的。他睁开眼,望着窑顶呲牙咧嘴的岩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记忆消逝了,好像他刚刚出世,脑海中只有一种对母亲温馨的下意识留恋。他扭过头去,眯起眼痴望她那桃花一样馥郁芬芳的脸。

“你醒了?”

这声音让他迷惘。我睡了?他问着自己慢腾腾坐起,用手揉揉眼,突然大叫:“你咋来了?”

驴妹子吓了一跳:“宋进城来叫我,说你病了。”

“我病了?扯毬抻蛋哩。我没病,没病!”他四下看看,“伙计们呢?都散了?我的娘,我咋躺倒了呢!”

他吼着就要往外走,驴妹子一把将他拽住。他回头,恶狠狠地甩开她,前走几步,见她被自己甩倒在了铺位上,又过来扶起她。她站稳,想走开,却被他如狼似虎地抱住了。干裂的结着血痂的嘴唇伸过来,在她柔软的散发香味的脸上胡乱涂抹。她觉得就像人在脸上刺绣一样难受。她竭力仰过脖子去,那辫子就一直拖到地下,被她自己的脚后跟踩住了。她当是又有人在背后撕拽头发,猛地推开他,急转身寻觅。没有,什么也没有。等她再回过头来,准备迎受他更加肆无忌惮的拥抱时,他已经不在眼前了。

高原的太阳正在头顶炫耀自己的光彩。沐浴在阳光下的张不三彻底清醒了,可清醒后变得异常明晰了的眼睛,看到的却是一片缀满了土屑的黑乎乎的人头。这些人头都被战战兢兢跪倒在地的双膝支撑着,像流波缓缓散开。

“掌柜的,你就放我们回去吧!”石满堂带头乞告。

“咋了?你们这是咋了?想回?不挖金疙瘩了?老天,金疙瘩就在我们脚下,离眼睛只差一拃了。你们看见了没有?”张不三一时失去了镇静,不知所措地连连发问。“不挖了,我们不挖了。苦太大,我们吃不消了。”又是石满堂的话,引出许多表示同意的点头和呼应来。

“出来时间长了,媳妇一个人守家,我们不放心。”王仁厚道。

“有啥不放心的?怕让野猫子叼了?还是你们想要媳妇了?”

“想,就是想。掌柜的,你不想么?”。

张不三吃惊,说这话的竟是自命不凡的副掌柜宋进城。他气得面呈紫色,脖子上青筋暴跳,却又见宋进城仰着脸在朝他眨眼。这个贼娃子养的,又布下了啥迷魂阵?张不三搜寻到肚肠角落里也琢磨不出个头绪尾端来。

“掌柜的,不让我们散伙,准我们几天假也成。你和驴妹子住石窑守住黄金台,我们满金场转转,看能不能打个野鸡。”宋进城又道。

这话像雷鸣闪电,轰击得张不三茅塞顿开。好一个宋进城,法场上的偷刀贼,胆大得没边没沿了。但张不三是明智的,他已经恼怒不起来了。浑身的肌肉也和他的心一样沮丧得松弛了下去,他再也想不出比宋进城更好的主意了。如果不按照这贼娃子的安排去做,也许挖掘就连一天也维持不下去。他阴沉沉地望着大家,望了好久,才伤感地问道:

“你们不就是想女人了么?”

没人回答,静静地等待就是一切。

“女人我有!我把我的让给你们!”他猛然吼起来,急转身进窑,又忽地踅回,极深地喘了一口气,语调顿时平和了许多,“其实,这事儿我早就想到了。驴妹子来这里做啥?还不是为了你们!”

人群骚动着,黑色的流波骤然鼓起又迅疾沉陷。一张嘴便是一个急流的喷口,飞溅出阵阵喧哗。后来就平静了。人们那滞涩脏腻的面孔上悄悄绽放着惊愕忧惧的花朵。这神态不知不觉激发着张不三的勇气,使他变得分外得意而张狂。他抢进窑去,拽着驴妹子的胳膊拉她出来:

“要吧,你们要吧,就当我死了。”

他真的紧闭了眼睛,脸上叠起的道道肉浪让人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痛苦。驴妹子不知事情深浅,抖抖索索地站在一群跪伏在她的男人面前,好一阵惶怵。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小声对小心地互相看看。宋进城叹一声,说:

“掌柜的为了大家,把驴妹子都搭上了。谁再想今儿散明儿走地捣蛋,就不是人了,天理不容,一个马趴摔死。谁要来,快举手,我给你们编排好次序。”

没有谁吭声。宋进城只好点名道姓:

“石满堂,你不是说不消肿你干活就没力气么?咋不举手?”

石满堂浑身一颤,看张不三眯缝起眼盯着他,忙道:“我说了?我那是放屁!”

宋进城诡谲地冲张不三笑笑,又喊道:“不算放屁的那些人,你们举手啊!王仁厚……”

“我?我又不是畜生。”

驴妹子突然明白了,眼泪闪闪烁烁落下来,接着哭声一拉,便朝张不三扑去:“畜生!畜生!你把我不当人呐!”

张不三呆然不动,任驴妹子扑扑打打。宋进城匆忙过去,将她拉住,又拖她进窑。张不三看着连连摇头。筷子挑凉粉,滑头对滑头。可他不如宋进城。好狗日的,天知道你做了件好事还是坏事。他叹口气,回避着众人的眼光,边迈步边哼唧道:

“谁要来就来啊!我给你们发通行证了。散伙不散伙你们看着办,只要良心过得去,你们就由着性子来。”

“掌柜的,当真?”

这声音拽住了他。他回身狠狠地点了点头。

“那今黑夜驴妹子就是我的了。”

他又点头,撩起眼皮朝前瞄了一会,才从人群中看清这个贼心加贼胆的人竟是刚说过不愿当畜生的王仁厚。

“豁出去了。反正不定哪天就会死在坑底,不来亏得慌。”王仁厚自语着给自己鼓劲打气,却见石满堂一蹦子跳到张不三跟前说:

“你真的同意?”

张不三看他脸上肌肉打颤,眼冒凶光,顿时来了精神:“关你屁事!卖萝卜的跟着盐担子转,好个闲操心。”

“你不要她,她就是我的!”

“你的?谁批准了?”

“老天爷!”石满堂吼着,忍不住拳头出手。张不三被打得连连后退。他稳住自己,就要扑过去,却被闪出石窑的宋进城拦腰抱住。

“别打,别打,打死一个人就少一份力量。掌柜的,从昨夜开始,坑底不冒水了。”张不三使劲甩开他,顺手从窑前捞起一张铁锨,朝石满堂直戳戳捣过去,一下没捣着,又要跳起来抡锨拍过去。突然,锨脱手了,咣一声掉到地下。张不三急转身,撕住宋进城的衣领:

“你刚才说啥?”

“我啥也没说。”

“不冒水了?土干了?”

宋进城点头,但话却说得令张不三焦急难耐:“可能吧,大概是干了,可这是啥征兆?谁也不知道。说不定明儿还会冒水哩。”

“快!快下!打炮眼,放炮!”张不三喊着,什么都忘记了——驴妹子,屈辱,对石满堂和宋进城的忌恨统统成了过眼烟云。揣在心尖上沉甸甸压迫着他的,只有深坑,只有坑底的黄金。所有人都被他的情绪感染了,疯狂地跑向坑沿。尤其是石满堂,他突然变得格外兴奋,对张不三说炮眼由他带人去打,并说王仁厚是最好的炮手。张不三同意了,他便拉起王仁厚急冲冲来到坑沿上。

“下!”他给王仁厚拴好了绳子。

王仁厚望着他阴冷的面孔,一个寒颤打得浑身尘土簌簌落下。但他来不及考虑别的,就被石满堂推下了坑沿。麻绳绷直了,滑轮慢慢转动,吊着他像钟摆一样悠悠落下。就在离坑底还有二十多米的时候,麻绳突然断了。

在石窑里,在地铺上,王仁厚醒了过来。他示意宋进城扶直他的腰,面朝几十张严峻、苦涩的乡亲们的面孔,哀哀乞求:

“我看见了,金疙瘩,一堆一堆的,离地面不远……别散伙,千万千万……我给你们磕头了……”

他咚一声趴了下去,嘴对着地,眼瞪着地,似乎金子就在他的眼前,却和他的眼睛一样无光无亮。

哭声,粗闷刚硬的哭声在石窑里回荡。宋进城将他扶起,款款放到地铺上。石满堂又拍大腿又拍头,悲声喟叹。但他的眼睛是干涩的,像两眼古老的枯井。宋进城大把大把抹着眼泪,禁不住抬起自已那只沾满了泪水的湿漉漉的手,在石满堂眼上抹了两下。石满堂的眼窝里顿时也有了泪渍。他愣愣的,似乎不甘心用别人的伤心装点自己的残忍。突然,他哭了,真的哭了,自己的脸上也真诚地淌满了自己的苦泪。而在石窑外面,随着隆隆的炮声,无数碎石从深坑飞出地面,如节日的礼花在夜晚欢畅地爆响。张不三笑了。狂喜中,他看到驴妹子朝自己走来。

“我走了。”她淡漠地说。

“走?你就等着捧金子吧!”

“这么多男人……”

“有了男人你才能捧金子。”他伸手摸她的脸。她悒郁地扭转了身子,却被他推了一把。“走吧!小心碰上野兽。”他说罢,便去催促伙计们赶快下坑清理炸开的土石。她缓缓地迈动步子,就要走下黄金台,却见黑暗处闪出石满堂来。

“妹子。”

她竖起眼眉瞪着他说:“仁厚死了。”

“唉!”

“你还会叹气?”

“妹子,我是为了你。”

“这么说,仁厚真的是你害死的?”

“我能随便害人么?我想害他,可没等想好,绳子就断了。”

“天理不容,你不得好死。”

“别咒我,妹子,我是为了你。”

“谁叫你为我了?”

“你不叫我为你?”他抹起眼泪来,“反正我会死的,今儿死明儿死,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啥时候死都行。”

“死啥?还是男人哩!谁叫你死了?你好好活着,做个好人,我就高兴。”

“那你还要说我害了他?”

“不。谁死谁活,老天爷早定了,由不得人的。”

他揩把眼泪,想笑,可嘴一咧就比哭更难看。她赶紧转过头去,朝通地坑沿上的人群望了一眼,急匆匆走了。

是月亮的启示:远方积灵川的山顶上,有了一片玉色的闪光,月华朝那里静静流泻——一个神秘而伟大的古夜,苍茫了。

石满堂的脑海里也是一片苍茫景象,对谁他都否认是自己陷害了王仁厚,但记忆却告诉他,那个恶毒的念头曾经毫无愧色地支配了他的双手。那一刻,他没有犹豫,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因为良心不宁而颤抖的。苍茫的意绪里,除了萧杀的荒风和野性的拼搏之外别无所有。可事后他不能不想到,他害死的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亲。他慌恐地四下望望,似乎自己已经回到围子村,置身在父老兄弟们仇视的眼光中。夜风吹醒了他。他想回去,睡觉或者下坑干活,一抬头发现驴妹子又朝自己走来。他跑过去。

“妹子,你没走?”

她停下来,身子在风中摇晃。他看她就要倒地,扑过去抱住她。她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妹子……”他觉得自己的手被她狠咬了一口,疼得他松开她,听她喃喃地说:“一到金场就不是人了。满堂,你咋也这样。”她认出了他。可他还执迷不悟。她又说:“我是来找仁厚的。”

“仁厚?我说了不是我,是他自己下去的。”

她双手攥住他:“他下到哪里去了?”

他无言以对。现在他看清了她。他像焊接在地上的一根铁柱,在坚硬冰凉中凝然不动。

“满堂,仁厚呢?我来看仁厚。”

他觉得她是来向他索要人命的,扭身就跑,跑向了张不三。她踉跄着追了几步,便被脚下的坑窝绊倒在地上。张不三很快赶到她面前。

“大哥,”她站起来,“我来找仁厚,叫他回去。”

“回去?唉!晚了,他已经去了。”

“?”她蠕动着嘴唇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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