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月明,亮不过殿中灯火,可殿中灯火虽亮,却亮不过淳于量眼中的颜色。
这个抱恙在身的陈国将军所知之多,远超过孙思邈的意料。
秋意寒,殿中杀机更寒,催得殿外黄叶一片片地落,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
孙思邈好像也没想到这种变化,坐在笼内若有所思,保持沉默。
很多时候,沉默往往是一个人的最好选择。
王远知却已不能沉默。
他还坐在椅子上,眼中也带分思索之意,缓缓道:“洞真,方才淳于将军说的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你真的要对陈国不利?难道你真的行刺了太子?”
他这么一问,看似关心询问,却是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众人听了,心中却想,桑洞真本是王远知的首徒,魏登隐在王远知闭关后,掌茅山事宜,这两人显然均是得王远知信任,若说他们行事没得王远知的许可,有谁相信?
桑洞真跪在地上,六神无主的样子,听王远知发问,忙道:“师尊,这事和我无关。”
“那和谁有关?”淳于量冷冷发问,“你在紫金山三清道观乔装改扮行刺太子,被萧将军亲手拿下,证据确凿,还想抵赖吗?”
桑洞真喏喏道:“可……那是……他们逼我这么做的。”
“他们是谁?”淳于量寒声道。
桑洞真不答,看向王远知,颤声道:“师尊,为徒知道罪孽深重……只请师尊重罚。”
众人均想,你说得轻巧,以为这里是茅山吗,全权由王远知做主?你行刺太子,图谋反抗陈国,诛九族的罪名,眼下你是必死无疑,就是不知道王远知会如何选择。
王远知当然也知事态严重,缓缓道:“宗有宗规,国有国法,你若真犯了国法,为师也容你不得。”
桑洞真脸色倏变,突然叫道:“可是前往江北一事,弟子是听从师尊的吩咐去的。”
王远知失声道:“你……”话未说完,他脸色倏变,霍然站起。
萧摩诃一直盯着他的举动,倏然拦在王远知身前,冷冷道:“宗师要做什么?”突然听殿中惊呼一片。
就听孙思邈喝道:“护住他的心脉。”
萧摩诃心中一凛,不知孙思邈在说什么,就见王远知身形一闪,竟要从他身边掠过去。萧摩诃几乎想也不想,暴喝声中,一拳击出。
拳带声势,虎虎生威,一时间殿中灯火为之一暗。
王远知身在险境,轻叹声中单掌拍去。
“啪”的一声轻响,王远知退后两步。萧摩诃只觉得千斤一拳如击在棉花之上,软绵绵的不受气力。他心中惊异,暗想这王远知不但道行很深,看起来竟还是个武功高手。
不待他喝令,他身后几个兵士冲上前来,已将王远知困在当中。
萧摩诃虽控制局面,可见众人均望他的身后,脸上露出骇异之色,忍不住心中凛然,回头望去,心头狂跳。
只见桑洞真本是失魂落魄的脸上,不知为何全变成死灰之色,同时鼻端有黑血流出,喉中咯咯作响。
陡然间,桑洞真狂吼一声,霍然站起,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同时眼角也有鲜血溢出。
众人骇异,那紫衣少女更是纤手捂住檀口,露出惊吓之意。
王远知立在那里,再没有动作,只是看着桑洞真,眼中有分奇怪的光芒。
就见桑洞真晃了两晃,仰天倒了下去,摔在地上时再也不动。他竟然死了。
王远知缓缓又坐了下去,神色木然。
殿中一片沉寂。
孙思邈亦是神色错愕。他离得稍远,却和王远知同时发现桑洞真中了奇毒,因此出声示警,只盼王远知能施道术先抑制桑洞真的毒性发作,他再施针,倒还有几分救活桑洞真的可能。
不想,萧摩诃挡了王远知片刻,导致桑洞真毒性爆发气绝,断绝了救治的可能。
孙思邈知事起突然,倒没觉得萧摩诃做错什么。那一刻见桑洞真殒命,他心中只是在想,下毒的究竟是哪个?
其实何止是他,殿中只怕每个人都是心中疑惑,暗想桑洞真被萧摩诃所擒,定是看防严密,这种情形下,他又怎么会中毒身亡?
灯光凄迷,烟雾缭绕下,灵堂中满是诡异的气氛。
慕容晚晴骇然张裕所言,眼眸转转,突然道:“陈国宫城防备森然。你们在破釜塘还能有所作为,要想在宫城兴风作浪,只怕没这个本事了。”
张裕笑道:“你不是不信,只是想打探我们的算计了?”
见慕容晚晴沉默,张裕缓缓道:“你不用着急,结果如何,你能看到的。不过方才那故事,还没说完……”
他不再理会慕容晚晴,对张季龄道:“张季龄,你当然还记得当年的誓言?”
张季龄泪已干,神色更似干枯的树叶,喃喃道:“记得能如何?忘记又如何?”
张裕冷笑道:“你倒想要忘记,我却没有!当初你为斛律雨泪叛出龙虎宗,自废武功时,曾当我面亲口立誓,说此生和龙虎宗再无关系。你也说过,斛律雨泪为了你,也立誓和斛律明月再无牵连。从那以后,你们二人不再理朝廷江湖恩怨,只想此生平平淡淡,千金不换,若违此誓,不得好死。”
慕容晚晴听这誓言,心中有了分戚戚然。
“当初我虽气愤你鬼迷心窍,终于还是信了你的诺言。”张裕又道。
张裕陡然声音转厉,上前一步:“可你们实在辜负了我的信任,你们并没有守诺,还和斛律明月有着牵连!”
“雨泪没有!”张季龄突然喊道,恶狠狠地望着张裕,握着暴雨梨花的手不停地发抖。
慕容晚晴心中发紧,又盼张季龄能击倒张裕,可同时却又希望张裕将故事说完。
她想听的当然不仅仅是故事。
张裕不看暴雨梨花,只看张季龄的眼:“斛律雨泪没有,但你有!如果斛律雨泪知道你不守承诺,她只怕死也不甘。”
张季龄被雷劈一样,一松手,暴雨梨花跌在了地上,人也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失魂落魄。
张裕嘴角带分冷笑,缓缓又道:“你既然破了誓言,想必也是不甘寂寞,也知道当初放弃了一切,是多么的不值得。既然如此,为何不重回龙虎宗……”
话未说完,张季龄嘶声打断道:“张裕,你不要以为和我是亲兄弟,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你懂个屁!”
慕容晚晴一怔,极为讶然,从未想到张裕和张季龄竟是兄弟!
“那你懂什么?说与我听,让我听听,你抛弃一切究竟换来了什么?”张裕突然也激动起来。
“换来了什么?换来了什么?”张季龄双眸满是血丝,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只是他大笑之时,眼中再次流出了泪。
“你觉得我不值得,是不是?你觉得我傻,是不是?你觉得我自废武功,放弃了龙虎宗,很蠢,是不是?”
张季龄一连三问,盯着张裕道:“可你知道雨泪为我放弃了什么?”
张裕还待讽刺,可见张季龄眼中竟有疯狂之意,暗自惊心。
张季龄眼眸充血,一字字道:“她为我放弃了她的命!”
张裕脸色更冷,一时间却也说不出什么。
慕容晚晴心头一震,不由道:“为什么?”
“为什么?”张季龄倏然望向慕容晚晴,眼中满是怨恨,放肆地笑道,“你应该去问问斛律明月才对。这一切,都是斛律明月亲手造成的。”
他又大笑起来,笑声如嚎,涕泪俱流。
慕容晚晴不忍问,但不能不说:“我义父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她自幼失亲,全凭斛律明月收养,传授武功。虽说所做一切不见得是所愿,但她一直对斛律明月都是心怀感激。
听张季龄的意思,斛律雨泪之死竟是因为斛律明月的原因,她难免不信。
“那斛律明月是怎样的人?”张季龄咬牙反问。
慕容晚晴一时茫然,喃喃道:“他是……他是……”
张季龄打断她道:“在别人眼中,他是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盖世英雄。在我眼中,他不过是一个为求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
见慕容晚晴摇头,并不相信的表情,张季龄眼中闪过分诡异:“原来你和雨泪一样,一直都被他蒙骗,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要知道什么?”慕容晚晴反问道,一颗心剧烈地跳动着。
她怕知道真相,可她又想知道。
张季龄没有答,缓缓地坐下,喃喃道:“当年雨泪决心和我抛开一切恩怨,只想找个地方安静地过活。她下定决心,和以前再无瓜葛,将一切还给了斛律明月,包括那筒暴雨梨花。”
地上那暴雨梨花幽幽地发亮——亮得如情人的眼泪。
“我和雨泪到江南隐居了下来。我们虽没了武功,没了一切,但很快乐。”
张裕冷哼一声,本想说什么,终于忍住。
“可快乐总是短暂的……”张季龄嘴角抽搐道,“雨泪她突然得了一种病。”
“什么病?”慕容晚晴一阵心悸。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是什么病。”张季龄咬牙道,“我请了很多大夫,都看不出她得了什么病。我只能看着雨泪一日日地消瘦下去,一天比一天憔悴,我的心如撕裂了一样。”
他周身剧烈颤抖,提及往事,不能自已。
张裕目光闪动,突然道:“你本身不也是个大夫?”
他说的不错。天师六姓门下高手不但会道术,本身对医术也有涉猎。张季龄身为龙虎宗的高手,虽说自废了武功,可见识还在,若论医术,就算比不上孙思邈,也远胜寻常大夫。
张季龄神色木然,摇摇头道:“我看不出。”
张裕反倒一怔,有些难信的样子。
张季龄很快地给出了答案:“因为我后来发现,雨泪得的不是一种病,而是一种蛊!”
“蛊毒?她怎么会中蛊毒?”张裕目光一厉,诧异道。
慕容晚晴也是心惊,她当然也听过蛊毒一说。蛊毒本是一种毒,但传言中,是一种从虫身上练出的毒药,施放无形,中者若不得放蛊者施救,极难活命。
蛊毒本是南疆偏远少数民族所用,当世与茅山道术、龙虎符篆并称三大奇术,让人闻之心冷。
可南疆少数民族素来固守偏远,少让蛊毒流传到中原,斛律雨泪如何会中蛊毒?
张季龄眼中闪过分恨意,咬牙道:“我发现她中了蛊毒后,惊慌失措,不知是谁下的手,只能询问雨泪,希望她给我点线索,可她只是摇头。”
“她也不知道?”慕容晚晴立即道,可望见张季龄充血的眼眸,心头一震,想到个可怕的事情。
张季龄道:“我那时候几乎要疯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雨泪一日日地衰弱,直到有一日斛律明月在我面前出现……”
他提及斛律明月时,一张脸痛苦不堪,许久才恨声道:“他告诉我,雨泪中的是孤独迷情蛊!”
慕容晚晴浑身有些发冷,一颗心沉了下去。
张裕皱眉道:“孤独迷情蛊,怎么可能?传说中了这种蛊毒的女子,只能孤独终老,不能和男人在一起,否则蛊毒发作,必死无疑。”
张裕瞥见慕容晚晴苍白的脸色,眼中寒芒闪动,又道:“听说这种蛊毒无色无味,中了这种蛊毒的人,初期倒没有异样的,只是后期在眼眶下,会有弧月般的痕迹,有如粉黛留痕。”
慕容晚晴眼角跳动了下,嘴唇动了两下,终究没说什么。
“斛律明月也是这么说。”张季龄看向慕容晚晴道,“你想必已知道,雨泪为何会中蛊毒了?”
不闻回应,张季龄一字字道:“蛊毒本是斛律明月下的。”
慕容晚晴突觉天昏地暗,脑海中一片空白,却想明白了一切。
斛律明月虽派斛律雨泪去行事,却不完全相信她,因此他在斛律雨泪身上下了孤独迷情蛊,只怕斛律雨泪因感情误事。
可斛律雨泪还是爱上了张季龄。
死也要爱?
许久,她才听到自己在问:“我义父找你做什么?”
“斛律明月告诉我,雨泪很爱我,爱得不顾一切,冒着蛊毒发作的风险,也要和我一起。”
眼泪一滴滴地顺着那苍老的脸庞滑下,张季龄望着张裕道:“所以我说你不懂的,若有个女人为你这么做,你放弃什么都是值得的。”
张裕还在冷笑,可笑中已有了分僵硬。
张裕终于不再笑,道:“可斛律明月找你,当然不只想告诉你真相,他还想利用斛律雨泪中的蛊毒控制你为齐国做事?”
他毕竟久经世故,虽不涉感情,但对这种钩心斗角之术颇为熟悉。
张季龄点头:“他对我说,要救雨泪,就需要给她不停地服用一种药,而那种药千金难买。”
“于是,他就让你立誓为齐国效力,让你经商。你拼命地赚钱,其实不过是想维系斛律雨泪的命?”张裕立即问道。
“不错,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张季龄转回平日的沉冷,“为了雨泪,我做什么都可以。”
“斛律雨泪知不知道你和我义父的约定?”慕容晚晴突问。
张季龄茫然,许久才道:“我……我不知道,我没说。”
“可斛律雨泪还是死了。”张裕缓缓道,“既然你有药延续她的性命,她为何还是死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张季龄咬紧牙关,闭上双眼。
“你知道的!”张裕凝声说道,“她究竟为何死的,你知道的,是不是?”
张季龄霍然睁眼,放声大叫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你不要再说了!”
他那一刻,状如疯狂,双手舞动,像要将张裕从梦魇中抹去。
张裕并不同情,反倒上前一步道:“斛律雨泪是为你死的。”
“你胡说!”
张季龄厉声道。他眼露凶光,看起来就要冲过来掐死张裕,同时额头汗滴垂落,鼻翼一张一吸,神色极为恐怖。
张裕却毫不畏惧,冷冷道:“我没有胡说。我虽没有同样的经历,但我知道有的女人痴情起来,本是不顾一切。斛律雨泪爱上你,本因为你的执著。她既然舍命也要和你在一起,想来就已想到要为爱放弃生命。”
听到这里,慕容晚晴一阵茫然,一阵心颤。
“她放弃了生命,不过是想和你过一天,过一刻,哪怕立即死了,那也没什么,因为她认为值得!”
慕容晚晴眼中噙着泪水,她突然觉得张裕竟也很了解女人。
张裕说到这里,双拳紧握:“可你辜负了她!她舍弃性命想要换取的生活,却被你一手打破。她死了,只因对你死了心。这些你肯定知道,你推说不知,只因为你懦弱!”
他言辞锋利,句句如利剑般刺在张季龄的身上。
张季龄浑身颤栗,踉跄后退。一直退到墙角时,他退无可退地跪下来,双手揪着头发,嗄声道:“你……你不要再说了。”
他抽搐成一团,痛苦不堪。他痛苦,是不是因为他也早知道这些?
见他如此,慕容晚晴终究不忍,哑声道:“张裕,他毕竟是你的大哥,你怎么忍心这么说他?”
张裕霍然扭头瞪着慕容晚晴:“那我如何来说?我不过说出一切真相,可你莫要忘了,是斛律明月造成的一切!你身上或许也有他下的蛊,你的未来,说不定也和斛律雨泪一样!有些事情,未见得不说就不存在!”
慕容晚晴内心颤抖,眼前发黑。
她不相信,也不想听,可她为何会心惊?为何听着斛律雨泪的故事,如同听着自己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