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立在白沙上,任由木屋隔断了彼此的视线。他脸上迷雾又起,缓缓地转过身去,面对镜湖洗天。
那明镜的湖水,如洗的蓝天,照不出他心中所想,静不了他的思绪。
终于坐了下来,他却没有盘膝。
他自入昆仑后,一举一行均有法度,行走坐寝无不练功调息。因为如此,他才能有所成,有所悟,就算没有看到阿那律,也能练成一身超绝的武功。
李八百不信,不信一个十三年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今可以击败他,因此始终咄咄相逼,坚信阿那律在他手上。
孙思邈明白这点固执无法改变,可他不介意。
他放松了自己,右手轻托着下巴,食指触摸鼻端,望着远方的湖面若有所思。这是他入昆仑前养成的一个习惯,每当他心乱的时候就会这么思索。
天渐黯,湖水亦暗。
那从湖水东面升起的日头已落到了西面,一半沉入湖中,金光灿灿,形成一个半圆,有如一座发光的宫殿。
群鸟归巢,在那半圆形的金光中画川一道道暗线。
一叶轻舟从那金光处漂来……
孙思邈见到那船的时候轻叹口气,勉强让自己露出微笑,缓缓站起,拍拍身上的尘土,像要放下所有的一切。
突然僵硬了片刻,他缓缓地转过身去,就见到慕咨晚晴从远方走过来——走到他的面前。
“我有些活想和你说。”
她脸上没了泪水,可也没有了冷漠,有的只是些略带苍白的脆弱。
或许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她的冷、她的剑,都不过是避免自己受到伤害的外壳。
可她为何突然就卸下了她的防护?
孙思邈一时想不明白,看着那闪烁晶亮的眼眸,只是道:“你……说。”
“我方才仔细地想着你的每句话,发现有句话很有道理。”慕容晚晴缓缓道。
孙思邈想说,我说的每句话都希望你能好好想想。可他只是平静地笑笑:“然后呢?”
“你说过,世上总有许多人,一定要旁人走他们的道路,这就是祸乱纷争的源头。”慕容晚晴缓缓点头,肯定道,“这句话说得对!不过这世界上也有很多人,习惯了别人给她安排的道路,然后一直走下去、走到路的尽头。”
孙思邈目光微闪:“你说得也对。”
这世上争乱源于每个人要走不同的路,但每个人能走下去,是不是也是因为如此?
慕容家和齐国纠缠多年,慕容晚晴这么说,是不是已准备放下慕容家的恩怨,重选自己的生活?
慕容晚晴笑容有些凄然:“我仔细想想自己的一生,才发现很多儿时的愿望早已淡忘,我如今走的路,是以前从未想到过的。我很是厌倦,也很累,我今天头一次有想走出来的愿望……”
她心中却想,我知道他这一去只怕很难活转,这一路行来,他救我数次,心怀坦荡又无只言片语,我既然知道内情,怎能忍心看他跳下去?可我今天说出这些,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自己?我以前从未有过放下的念头,为何今日会有这种勇气?是不是因为他在我而前?
“你想走出,就能走出。”孙思邈坚定道。
慕容晚晴微微一震,喃喃道:“我想走出,就能走出?”她似有期待,但也似有分抗拒,很多事情她不敢一个人去面对,毕竟那太过孤单,终究问道:“你可知道,我很久以前曾有什么梦想?”
知道孙思邈无从回答,慕容晚晴幽幽道:“很久以前,我一直盼望……能有个温暖的家——家里有个值得我等的人。我什么都不用去想,只要每天做好饭,等着他回来,而我就在桌对面看着他吃得香甜。”
孙思邈见到那清亮的容颜,如水的双眼,一时间竟然痴了。
天边邵叶轻舟已经靠岸。
船上那脸有刀疤的船夫却没有离开他的船。
他坐在船上,没有招呼孙思邈上船,只是在望着天空那飞翔的青鸟,看着最后一缕昏黄的阳光,缓慢地坠入广袤深远的湖水中。凄婉,但还有分温暖。
那船夫沉默,是不是这时候也想到了他曾经的心愿?
孙思邈呢?曾经的心愿是什么?
天地间只余倦鸟鸣叫,日暮天远。
慕容晚晴没有去望那天地间灿烂多彩的瞬间,她只是看着孙思邈。
“昨晚,我拉着你的手跳下悬崖的时候,很奇怪,我竟然很心安。今大给你做粥的时候,我也忘记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我从未那么想放下。我那时候突然发现,原来许久之前的愿望,实现的时机好像就在眼前。”
慕容晚晴秀眸中浮起一层雾,上前一步,再不躲避地望着孙思邈的眼。
“可我一直不知道,你会不会一直坐在桌子的那面,吃我亲手给你做的稀饭。”
话完了,鸟鸣也止似乎风都停了。
可那淡绿的衫子还在轻动,似是那急剧震颤的心弦。
太阳最后的一丝光线完全地没入了湖水之中,夜幕笼罩在天水之间,来得必然,却又突然。
孙思邈眼中略带分诧异,像完全无法体会这一直埋藏着心事、一直以冷漠示人的女子心中细腻而又火热的情感。
慕容晚晴喜欢他?
她这种女子,表达情感怎么会如此热烈?她说的是否真是她想的?孙思邈无从知道。
他们之间毕竟接触的时间太短太短。
他饶是睿智,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十三年前,他只知红颜徒惹相思苦,为酬天下访名山。
十三年后,他以为自己看破红尘多磨难,花开花谢一念间。
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超然。
如此深夜如斯风,突然有这么一个温婉的女子向他诉说着心愿,任凭哪个男人都是难以拒绝……
日已落,月早升,不知不觉地爬上了树梢,从空隙中偷窥人间的悲欢离合,情仇恩怨。
月正圆,有清辉酒落。
慕容晚晴眼中的雾渐渐地凝成了霜,她不知不觉地退后一步。
虽只一步,但感觉咫尺天涯那么地遥远。
孙思邈仍在沉默。他也发现,原来很多事情说时容易改变太难。
慕容晚晴转过身去,看着那天边的月,月冷如她脸上的颜色。
“天上月圆,人间月半。”
不知怎么想到了这句话,慕容晚晴心中一阵酸,她不知用了多大的努力,将这种心酸压为平淡,然后用这种平淡说道:“看来你不是个安心坐下来吃饭的人,我也不是能够安心做饭的人。”
她心中在想,愿望毕竟是愿望,这么多年了,怎能实现?一切都是命运安排,根本无法改变。
孙思邈有些艰难道:“我……”
“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慕容晚晴淡淡道,“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心中叹息,转身就要向那船夫行去……
既然无言,何必多言?
“等等,你还输我一个愿望。”慕容晚晴突然道。
孙思邈止住脚步,半晌才道:“我能做到的会尽力去做,就是不知……”
“这个愿望,你一定能帮我做到。”慕容晚晴望着那萧索的背影,“我知道,你今晚一定要去清领宫,可你并不想我去的。”
“你要去?”孙思邈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是的,我要去!”慕容晚晴坚定道,“你既然无法满足我留下来好好养伤的愿望,带我去清领宫这件事,总不能推搪了。”
见孙思邈沉默,慕容晚晴补充道:“我跟随你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最后只请你做这件举手之劳的事情,你也无法帮我做到吗?”
“最后?”孙思邈霍然转身,很是意外。
“是的,最后!”慕容晚晴不看孙思邈,轻淡道,“今晚的凶险,我已嗅到,我只怕这是你的最后一晚,这时若再没有要求,恐怕只有到地狱找你讨要了。”
停顿片刻,她又道:“不过你放心,就算你今晚不死的话,我也不会再缠着你。我要跟着你去清领宫,只是想看看,天师门徒究竟是什么角色。看过之后,你我再不相欠。”
她说得极为坚决,眼眸中却有分决绝的伤感。
孙思邈本想问:“你难道不想让我帮忙复仇了?所有的事情本和你无关,你坚持去清领宫,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不信慕容晚晴说的缘由,可犹豫片刻,只是道:“好,你上船,不过你要记得,你只能看。”
慕容晚晴点头,再不多说,快步到了船上。
那船夫有些古怪地看着她,可等孙思邈上船后,他仍旧一言不发,只是划船离岸,向东北的方向驶去。
那船夫和孙思邈之间似乎有种默契,完全不必听孙思邈说什么,就知道他的用意。
可那船夫怎么会知道清领宫在哪里?
船夫和孙思邈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清领宫诡异森森,慕容晚晴不怕死,孙思邈不怕死,这船夫难道也不怕死?
慕容晚晴愈发觉得这船夫身上有着太多太多难以理解的秘密,可她没有兴趣去探寻,她只是看着天边的月。
月儿也在看着她。
没有流星,也没有了心愿,没有心愿的人活在世上,又是为了什么?
她那一刻只感觉一股酸楚涌到鼻梁,可她昂起了头,不想让自己再次软弱下去。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却没有留意到孙思邈正在看着她,眼眸中的光芒有如那流星的一瞬。
一瞬,好似万年。船又靠岸。
慕容晚晴微惊,立即抛却了所有的离愁哀怨,恢复了以往的警觉。
那船夫如果是带他们去清领宫,那清领宫显然就应该在附近。
在慕容晚晴想来,自张角死后,清领宫虽沉入湖底,但天师门下多半费心寻找,只怕早有规模。那些人既然散布离奇流言,不让寻常百姓靠近,这附近想必也戒备森严。
想进入清领宫,绝非简单之事。
不想举目望去,只见到前方仍旧是个荒滩,并无人烟。
荒滩不小,但野草杂生,有飞禽栖息,闻有人声,均是冲天飞起,鸣叫不息,似乎责怪陌生来客造访。
慕容晚晴蹙眉暗想,这地方显然不是经常有人来的地方,那船夫带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那船夫跳下了船,默默地向前方走去。
孙思邈并不多问,像是极为信任那船夫,跟随他到了荒滩的一角。
那里有堆已风化的乱石,上面爬满了纠缠的藤蔓,石头上青苔深绿,模糊了乱石本来的颜色。
慕容晚晴见孙思邈和那船夫立在那里,桩子一样,忍不住问道:“我们不是要去清领宫吗?”
依慕容晚晴想来,天师门下一直镇守着清领宫,肯定在其中常常出入,入口更是会守备森严。这里最少有十年没有人来过,当然不会和清领宫有任何关系。
不想,孙思邈道:“这里就是清领宫。”
慕容晚晴讶然,不待询问,那船夫蹲了下去,用颤抖的手拨开了乱石上的藤蔓,突然一咬牙,用力去扳动一块石头。
大石没有动静。
那船夫脸上露出分悲哀之意,不待再用力,孙思邈俯身上去,轻轻伸手一扳,就听到“咯咯”声突然传来——如同地狱鬼魂传出来的声响。
夜筋四垂,秋风从湖面吹来,很有些冷意。
慕容晚晴虽有些吃惊,可双眸仍睁得大大,看着地下声音传来的方向。
岩石缓慢地闪开,现出个黑洞。
阴森中略带着异味的空气从黑洞中传出来,似乎地狱中的所有孤魂野鬼在那一刻倏然冲了出来。
慕容晚晴竟没有惊惧。她立即想到,这里恐怕就是清领宫的入口,但这和她以前想的完全两样。
清领宫自张角后,不就沉入了破釜塘水底了吗?她一直以为,要入清领宫必须泅水入内,哪里想到入口竟然在荒滩之上。
可这入口显然是很多年没有开启了,不然乱石上也不会是青苔重重,藤蔓爬满的模样。
方才那船夫虽找到了机关,但听这机关声响,似要锈住的样子,应是多年没有开启,更证明了慕容晚晴的推断。
机关锈住,孙思邈方才看似随手扳动,其实是暗用内劲,这才打开了入口。
慕容晚晴极为细心,片刻的工夫就将事情想得清楚明白,可不解的楚,这里入口极为隐蔽,这船夫怎么会知道这里的机关?
入口开启的时候,那船夫眼角一直不停地跳动,竟有惊惧之意。
可等洞口完全打开时,他一咬牙,竟要钻进去……
孙思邈一把拉住他,沉声道:“你不用进去了。这件事本来和你再没有关联了。”
那船夫一震,感激地望向孙思邈,眼中已有泪水,他身子一个劲儿地颤,嗄声道:“可是你……”
“我自己能够应付。”孙思邈含笑拍拍那船夫的肩头,“你既然立誓不再插手道中之事,如今好不容易解脱,我这般麻烦你,已是过意不太去了。你走吧,我以后还会找你……喝点小酒,吃点你做的饭菜。”
慕容晚晴冷眼旁观,听到最后一句时,心中一动。
不待多想,那船夫热泪涌出,就要跪下去,同时道:“那……你……保重。”
孙思邈扶住了船夫,微笑道:“你也一样。”言罢,他矮身钻入了那洞穴,毫不犹豫。
慕容晚晴见那洞口幽幽,知道这一进入,能不能再出来已是未知之数,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夜空。
月圆星繁。
那墨绿的夜空中,万点繁星如同人间数不尽的心愿,并没有流星闪过。
可就算有流星又如何,不过一瞬灿烂,终究沉寂。
想到这里,慕容晚晴一咬牙,也钻入了洞口。
那船夫终于跪了下来,泪水从丑陋的脸颊流淌而下,嘴唇喃喃,说的只是几个字:“谢谢,谢谢。”
慕容晚晴眼前一片黑暗。
那入口通道不高,一个人弯着身子勉强能过,前行几步绕个弯后,前面似乎开阔了些,可与外面的光线已完全隔断。
她只感觉到前面有一个模糊如鬼魅的身形,却根木听不到任何脚步声,一阵心悸,忍不住伸手去掏火折子。
她不怕死,但畏惧这种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