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的双手又往腰际一叉,又咄咄地瞪她:“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说的不是中国话呀?”
“现代的意思我懂。但这个词是形容科学的,不是形容人的。用来形容人就是用词不当……”
“听来你语文学得还不错!”
“是不错嘛。我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大姐,现代的女孩儿该是什么样的女孩儿呀?……”
女郎一怔。
“前卫的女孩儿又是什么样的女孩儿呢?”
“……”
“大姐你究竟打算把我变成什么样的女孩呢?”
“这……这一点我一时也不能向你解释明白。总之,是特别开放的女孩儿……”
“大姐,你又用词不当了。‘开放’这个词是可以用来形容女孩儿的么?……”
“听着!我说话时你不许打断我!没大没小没礼貌!全中国,不,全世界中学以上文化程度的人,都知道‘开放’这个词是可以用来形容女孩儿的!也都明白一个现代的女孩儿前卫的女孩儿是什么样的女孩儿!你当自己是什么人了?当自己是中文教授哇?……”
女郎挥着一只手臂说时,肖冬梅困惑地不停眨眼。她是真的又困惑多多了。
女郎又说:“以后,我怎么教育你,你他妈都要无条件地接受!而且要绝对地相信我是不会教你学坏的!我自己都不是坏女人,我他妈能把你教成一个坏女孩么?现而今,做一个彻底的坏女孩儿那是非常不容易的!比做好女孩儿难多了。就是我想把你教成一个彻底的坏女孩儿,也没那么高的水平!明白么?……”
“……”
“说话!明白就说明白,不明白就说不明白!”
“大姐,我……我不明白……”
“宝贝儿,这就对了。这才乖。我也没指望我一说你立刻就明白了呀!以后你会渐渐明白的。你明白的多了,咱俩对话就更贴心了。你觉得那样好不好?……”
“好……”
“以后,我教导你十句,你起码要接受五句。”
“不,大姐,我会十句全都接受的。”
“真话?”
“真话。对大姐的话,我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
红卫兵肖冬梅模样极为虔诚。
轮到女郎困惑地眨眼睛了。她不但相信了红卫兵肖冬梅的虔诚,而且深深地感动于肖冬梅的虔诚了。同时,暗暗吃惊于那可爱的少女竟能张口就说出使自己听了感觉格外的好,又有着似乎相当深刻的哲学意味儿的话。
她要求道:“宝贝儿,把你刚才的话再重说一遍。”
“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
“多好的话呀!这话谁说的?”
红卫兵肖冬梅本想如实相告,不是她自己的话,是林副统帅的话。但见女郎似乎真的从未从第二个人口中听说过,于是改变了初衷。
“大姐,我说的是我这会儿的心里话呀!”
于是女郎在床边缓缓坐下了,于是女郎俯下了身子,于是女郎双手捧住红卫兵肖冬梅的脸,在她眉心正中亲了一下。
“宝贝儿!你可真会说话!现在要是有人打算把你从我这儿领走,那我是坚决不答应的!以后多对大姐说些刚才那种话,大姐爱听死了!……”
女郎的表情也极为虔诚。
“大姐,忠不忠,你今后看我的行动好啦!我的每一个行动都会落实在忠字上的。”
“呀,呀,”——女郎双手一拍:“多好的话,多好的话呀!宝贝你把大姐的心都快说化了!像你这么会说话的女孩儿不招人喜欢不惹人怜爱才怪了呢!……”
女郎一跃而起,几步奔到壁橱前,哗地拉开了壁橱……
“这件衣服也归你啦!我穿着显小,你穿着肯定很合身!”
女郎从衣架上取下一件款式时兴的夏衣,朝床上一抛……
“这条裙子也归你啦!我不喜欢那颜色的了……”
“还有这件!……”
“这件!……”
“这件!……”
“这件我还有点儿喜欢……算啦,也归你啦!……”
一件件春天的、夏天的、秋天的、冬天的各式各样的衣服、裤子、裙子被从衣架上飞快地扯下,一件紧接一件抛到了床上。顷刻之间,肖冬梅被埋在形形色色的呢子、料子、毛纺织品和细软绸缎中。只有脸没被埋住,如长有奇怪叶子的一盘最美的向日葵的葵盘。
“那些全给你啦!我都不要啦!宝贝儿你看,衣橱都快空了不是吗?我这把年纪的女人了,还要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衣服干什么呢?……”
她说“宝贝儿”三个字时,就像少妇在对自己三四岁的独生子女说话似的,流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爱意,和一种仿佛做了母亲的新鲜愉悦。
“宝贝儿,你枕头底下有几本杂志,乖乖地躺着看!现在,我也该去洗澡了……”
她说罢,脱掉红卫兵“行头”,接着脱得一丝不挂,转身便去。
当她快要脱得一丝不挂时,红卫兵肖冬梅替她羞红了脸,想要闭上双眼不看她,但不知为什么,心中波动起一股奇异的欲念,这欲念使她又那么希望看见这位素昧平生却又对自己实在是太好了的女人一丝不挂是什么样子。她觉得这欲念从自己头脑中产生出来是罪过的,但是它产生得太突然,以至于她来不及在头脑中调遣足够强大的意识对抗它,而只有由之任之。
实际上她只不过是羞红了脸,微微眯上了眼睛而已。她的目光完全被那个女人的身体吸引住了。
“大姐……”
当女郎推开卫生间的门时,肖冬梅叫了她一声。
女郎朝她扭回了头。
“大姐……你……你身材真美极了……”
女郎红唇一绽,笑了。
“大姐……我……我也喜欢你……”
“宝贝儿,我看出来了。”
“大姐,我……我也可以叫你宝贝儿么?……”
“这嘛……这可不行……只能我叫你宝贝儿,你是不能也叫我宝贝儿的。你也叫我宝贝儿,就把我们的关系变得可笑了!……”
“为什么?”
“别问这么多为什么了!我一时说不清楚,反正我觉得可笑就是了……”她向肖冬梅抛送了一个飞吻后,进入卫生间去了。
红卫兵肖冬梅望着关上了的卫生间的门,发了会儿呆,也徒自无声地微笑了。她清楚自己的脸肯定是红极了。她从线毯下举上来一只胳膊,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热乎乎的。
她在内心里对自己说:“噢我的老天爷!肖冬梅呀肖冬梅,你可是怎么回事儿了呢?你怎么可以不知羞耻地望着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呢?你为什么不命令自己闭上眼睛呢?你还好意思夸人家身材真美极了!你居然还对人家说你也喜欢人家!居然还想也叫人家宝贝儿!……你呀你呀你呀!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了呢?你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下流这么不要脸了呢?……”
尽管,她在内心里如此这般严厉地谴责着自己,但心情却是那么的愉快在整整一天里,这会儿难道不是自己心情最好的时刻么?没有相互之间那些亲昵的话语,自己和这个一小时前还完全陌生的女人的关系,又怎么会变得如此友好甚至彼此友爱起来了呢?
多么富贵堂皇的一个家呀!
多么舒适的一张床呀!
洗得多么痛快的一次澡呀!
多么漂亮的拖鞋多么高级的睡衣呀!
身材多么美对自己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呀!
……
现在,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的自己又是多么的心安理得呢?仿佛自己也是名正言顺的主人了似的!
她不再怕这座一直以为是首都北京其实并不是首都北京的城市了!不再怕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人了!一想到自己曾被误视为什么从动物博物馆里跑出来的活标本,她仍不免心里紧张。
是的,她现在可以不怕了。
起码,她是可以呆在这个“家”里不出门的呀!
起码,她有了一位承担起保护她的责任的“大姐”了呀!
而她和她之间这么快就建立了的友爱关系,居然不是阶级的友爱关系!难道“大姐”会是一位无产阶级的“大姐”么?肯定不是!肯定是一位资产阶级的“大姐”无疑啊!奇怪呀奇怪,这位资产阶级的“大姐”何以竟没被抄家呢何以竟敢公然地特别资产阶级地继续存在呢?得多么大的一个权威人物才能保护得了她这种特别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存在呢?是敬爱的周总理?还是江青妈妈?还是林副统帅呢?而自己居然一点儿都没进行斗争就顺顺从从地做了一位资产阶级的“大姐”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俘虏!并且,已经和她非常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了!毛主席著作中不是说,无产阶级和某些资产阶级人士之间的团结,是经过一次次斗争斗出来的么?不是说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以妥协求团结则团结亡么?眼前的事儿怎么反过来了呢?难道自己和这一位资产阶级气味十足的“大姐”之间的团结,不是自己一步步以最终的彻底的妥协换取来的么?
但自己和这一位资产阶级气味十足的“大姐”之间的良好的“团结”局面,对自己不是绝对重要的么?
这局面难道不良好么?
没有这一种良好的“团结”的局面,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心安理得地睡在“大姐”家这一张无比舒适的床上?
没有这一种良好的“团结”的局面,自己今天夜里可睡在哪儿呢?……
“大姐”在一边洗澡一边唱歌:
今夜我好冷好冷,
谁来安慰我?
谁来拥抱我?
谁来吻我?
谁来暖我的心?
……
这“大姐”,真不害臊,多“黄”的歌曲呀!多下流的歌词呀,也好意思那么大声地唱!……
红卫兵肖冬梅从线毯下抽出了另一只胳膊,用双手捂上了两耳。纵然不斗争,也不应该让那么绵软的歌曲让那么下流的歌词灌入自己一名红卫兵的耳朵啊!……
当“大姐”从卫生间走出来时,肖冬梅已经酣酣地睡了。她穿上睡衣,轻轻走到床边,俯下身细看肖冬梅的脸,觉得她的“宝贝儿”的面容,在睡着了的时候,是尤其的清秀妩媚了。“大姐”替肖冬梅将她的两只胳膊放进了线毯里。之后,她怀着对她的“宝贝儿”的满心的爱意,在红卫兵肖冬梅嫩白的脸颊上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