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还是有点儿不明白。”
“医院门前来了不少人,都是你们那个什么所的。以你老婆的事儿作为借口,硬要往医院里冲。”
“你……你想让我出面去摆平他们?”
“不错。我是这么个意思。这种时候,你必须出面。”
王全贵反而坐在床沿儿了,嘟哝道:“我、我得考虑考虑。”
“你!你小子怎么又不像个男人了。”李一泓急得跺了下脚,原地转了一圈。
“如果,我帮你们解围……”
李一泓恼怒地说:“放屁。我们帮谁?”
“你别急嘛。政协委员骂人多不带劲啊。我的意思是……这事儿,咱们不是好协商嘛。”
李一泓也坐在床边了,满怀希望地说:“还有得协商?”
王全贵正了正领带,充满义气地说:“我跟你们,那谁跟谁?咱们那是一种什么关系?当然有得协商。”
郑秀娥也跺了下脚:“你有什么主意,赶快说出来嘛。你看人家李委员都急出汗了。”
李一泓脸上果然淌下汗来了,恳求地说:“对对对,快说。”
王全贵不慌不忙地说:“我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一身衣服,你们打算怎么说?”
李一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耍我是不是?你扯你那身衣服干什么?”
郑秀娥急了:“王全贵!你要是敢耍李委员,我非跟你离了不可。”
“你住嘴。两个男人协商正经事儿呢,你老娘儿们别乱插言。”
王全贵又对李一泓说,“李委员,咱们直来直去。我这一身,样子是样子,料子是料子,牌子是牌子,我合计了一下,便宜不了。我来探望我老婆,穿什么我老婆她也不会挑我的理。是你们自作主张替我买的,不是我求你们替我买的。我意思是——一会儿我出面摆平他们,但这身衣服,你们就白送我拉倒,不许过后再跟我要钱。”
“就这事儿?”
“就这事儿。”
李一泓猛地站起,拽着王全贵便往外走,王全贵大喊:“哎哎哎,不兴强迫啊,你还没给答复呢。”
李一泓扭头扔给他一句话:“不止你穿那身,还要再给你买一身,只要你一会儿表现得像个男人。”
望着二人出了病房,郑秀娥嘟哝:“摊上这么个男人,真是丢死人了。”想了想,她也跑了出去。
县医院门前台阶聚集了十几名“矿物研究所”的人,为首的又是那个带领人抓过郑秀娥的“T恤衫”。
“把郑秀娥交出来。”
“你们凭什么关押别人老婆。”
“今天不交人就不行。”
庄主席、肖副院长、徐大姐、小陆和张铭一字排开站在台阶上,防范着对方冲入。
庄主席提醒:“都沉住气,谁也不要冲动,绝不要给对方胡闹的借口。”
肖副院长问:“要不要通知县公安局?”
庄主席说:“目前还没那个必要。”
徐大姐说:“张铭,你别暴露身份啊,免得激化矛盾。”
张铭点头答道:“明白。”
围观的人渐多,几辆被堵住去路的汽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庄主席严肃地说:“郑秀娥是在我们县政协的关怀之下住院的,谁要是说她被关押了,那就是造谣。造谣而且聚众闹事,是要负后果责任的。”
“T恤衫”目空一切地踏上了台阶:“你是哪个庙的?我们为什么要信你的话?”
庄主席大声说:“我是县政协主席。”
“嚯,嚯,好大的招牌。一个县嘛,也好意思把主席两个字说出口。什么级?你站得再高,不就是一个处级吗?”
“如果你觉得我还不够级别跟你说话,那么我们当中还有一位全国政协委员。”
“哪位啊?请站出来结识结识。”
徐大姐不动声色地说:“我。咱们结识过了。郑秀娥是王全贵的妻子,你却带着些人冲击医院,你想要干什么啊?”
“老太太,先别管我想要干什么,我才不信中国那么大地方,一位全国政协委员会跑到这犄角旮旯的小县城来。游山玩水也不该往这儿游哇。”
“T恤衫”转身问他带来的人,“你们说是不是啊?”
他带来的人哄然大笑。
“老太太,既然你当众说你是全国政协委员,那么请亮出证件来。亮不出来,你就是一个冒充的。”
小陆冷声说:“你不配看。”
“小陆,别这么说话。”徐大姐盯着“T恤衫”,“你很有心机,看出了我没带在身上,所以刁难我是不是?而我只能这么回答你,我这会儿确实没带在身上。如果带在身上了,一定请你看。我们政协委员是有责任替老百姓说话的人,所以我们从来不怕让老百姓知道我们的身份。”
徐大姐说时,“T恤衫”直劲挑衅地往前凑。张铭上前护住徐大姐,低声然而严厉地警告:“别再往前凑,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他,他就是一名公安。”“T恤衫”转身问自己带来的人,“你们都见过他亮警官证是不是?还见过他们车上放警灯是不是?”
然而那些人的心理起了变化,都不再叫嚷了,静默了,仿佛也变成了观看者。
小陆得意地说:“大姐,你的话对他们起作用了。”
“T恤衫”回头不满地冲他手下的人喊:“问你们话呢,都他妈哑巴啦?”
他手下的人中有一个壮着胆子说:“人家那老太太说得在理,郑秀娥是王全贵的老婆,又不是咱们大家伙的老婆,咱们跑这儿起的什么哄啊。”
“T血衫”恼羞成怒:“你他妈给我闭嘴。不想再干了呀?”
肖副院长说:“要不这样行不行,你们推举一个人跟我进去,看一看郑秀娥是在接受治疗,还是被关押着。”
“少来这套!”“T恤衫”一招手,“都跟我来。谁不跟着,回去开了谁。见着郑秀娥,别管三七二十一……”
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把我老婆怎么样啊?”
徐大姐他们闻声朝两旁闪开,王全贵搂着郑秀娥的肩出现在最高一级台阶上。
“T恤衫”一个劲儿眨巴眼睛,张口结舌。他带来的人也都一个个看傻了,呆若木鸡。
李一泓闪到一旁。
“T恤衫”从愣神状态缓过来了,讪笑道:“王全贵,全贵呀,你看你,这事儿办的。你来这儿,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呢?”
“打招呼?跟谁打招呼?”
“当然是……”
“当然是跟你?”
“不止我,还有,所长,你不打招呼太不对了?”
“我来这儿找我自己的老婆,犯得着跟你们打个招呼吗?”
“你这话就太忘恩负义了。每次你老婆的疯病一犯,不都是我带伙人帮你抓回来的嘛。”
“呸!你老婆才是疯子呢。你们全家都是疯子。你们那几个坏人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我好端端的老婆,你们造谣她疯了。还从医院开出假诊断书骗我!还到处贴告示,让许多人都相信我老婆疯了。你捎话回去,老子不在你们那地方干了。”
“你!你你你……每月给你开两千多元钱,还不让你干活……”
王全贵打断他的话:“那是因为你们心里有鬼!”
“你血口喷人!诽谤!你得退钱!”
王全贵踏下了一级台阶:“退钱?老子一分钱都不退!你捎话回去,我还要告那个王八蛋所长。是他指使你这种坏人,出歪主意迫害我老婆。到时候你也逃不了干系。”
“T恤衫”退下了一级台阶,王全贵跟着也踏下了一级台阶:“他就是皇亲国戚,就是一跺脚地动山摇的人,我也非告他不可!”
“好小子,叫板!捋老虎须是不是?咱们先回去。”“T恤衫”一转身,愣住了——他带来的人,早已不知何时走光了。
庄主席这时也踏下了台阶,走到他跟前,不愠不火地说:“我也麻烦你捎个话给你们所长,明天或者后天,我将带着几位政协委员到你们那儿去视察。”
“我们那儿……我们那儿一向谢绝参观。”
“我没说参观,我明明说的是视察。”
“T恤衫”张张嘴,不知说什么好。
庄主席又补充说:“这是经过省政协批准的一次视察。”
“T恤衫”终于明智地说:“明白明白,请放心请放心。”
王全贵却亢奋地逐一大声问李一泓他们:“哎,我够不够男人?你们说我够不够男人?”
没人理他,王全贵颇觉兴味索然,讨个没趣,又搭讪地问他老婆:“秀娥,他们不说你说。总得有人给我个公正的评价嘛。”
“评你奶奶个头。”郑秀娥一扭身跑回去了。
王全贵愣了一下,嘟哝道:“这年头,连从自己老婆那儿也难得一句公正话了——奶奶个头?为什么不说爷爷个头?”
县医院会议室。
徐大姐说:“几次占用你们会议室了,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肖副院长笑着说:“大姐别客气,会议室嘛,就是开会的地方啊。”
桌上已摆着烟灰缸了,李一泓掏出烟来,惭愧地说:“庄主席,你有什么好法子能让人戒烟吗?”
“已经成习惯了,就别戒了,每天给自己规定个限量就行了。”
庄主席又耳语道,“一个人吸,不好意思是?”
李一泓笑了:“有点儿。”
“我偶尔也吸一支,我陪你。”
李一泓赶紧递烟,并按着打火机,心怀敬意地为庄主席点着烟。
小陆对张铭悄语:“他俩都吸了,你想吸,也吸。”
“有女士在身旁,我不吸。”
“我不嫌烟味儿,以前我丈夫也吸烟。”
“你丈夫也是位博士?”
小陆淡淡地说:“嗯,学法律的。但我们离了。”
张铭不禁诧异地转脸看她,小陆又耳语道:“现在我看上咱们组长了,他那张脸挺有味儿的,是?”说完,望着李一泓一笑。
张铭的目光也不禁投向李一泓——李一泓在低头看自己的记事本,侧面确实很酷。
庄主席感慨地说:“徐大姐,你看咱们全国政协委员、省政协委员、市政协委员,还有我们县政协的委员,都聚在一起了,这样的时候不多啊。”
“是啊,所以这会儿心里暖烘烘的。”
“大姐,向你作检讨。刚才也没征求你们的意见,我就把要到他们那儿去的事给说了。领头的那个人太嚣张了,我想煞煞他的蛮横。忍了几忍,一时没忍住。”
“你那么对他来两句,很有必要,我支持。反正咱们总是要去的嘛。一泓啊,你看咱们是明天呢,还是后天呢?”
李一泓吸了口烟:“听听大家的想法。”
小陆提议:“干脆明天上午就去。早去,早摸清情况。”
李一泓点点头:“那就这么定了。今天下午,咱们休息。”
散了会,小陆和张铭逛商场去了,张铭要买一只花书包。
“比省城便宜七八元钱,我不能空手回去,我女儿该换书包了。”张铭左挑右拣。
“女儿上学了?”
“都六年级了,明年就是中学生了。”
“瞎说。就你,会有那么大的女儿?”
“事实上就是有嘛。”张铭又对营业员说,“那个花色更好看,就买那个。”
小陆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呆呆地看着张铭。
买完书包,小陆拉着张铭到露天茶棚喝茶。
“我以为,你还没结婚呢。”小陆涩涩地说。
“我是没结婚啊。”
“那你怎么会有女儿呢?”
“我女儿,她的生母,目前仍在监狱里服刑。那女人由于长期受丈夫虐待,把她丈夫给杀了。那个案子是我们省厅一位老警员破的。那女人入狱前,请求我们那位老警员替她去找到女儿,并且替她抚养成人。我们那位老警员居然答应了,我想这也是出于对那母亲的同情。我们公安干警有时对某些罪犯的心理是很矛盾的。我们也是人,不是司法机器的部件,能引起别人同情的,当然也会引起我们的同情。可当时那女人已经把孩子送人了,还是由第三方转送的,找起来那个难,比冉·阿让找柯赛特还难。同事们都帮着找,真找到了。”
一对少女走来,其中一个手持二胡,怯怯地问:“点歌吗?”
小陆摇头,少女们离去,转向别的茶客去了。
张铭望着这对少女,忧郁地说:“如果找不到,不知我女儿的人生将会怎样。”
“那孩子,怎么就成了你女儿呢?”
“我们那位老警员,在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了。后来同事们就轮流抚养。那一年我刚参加工作,主动争取了一次抚养机会。我父母那一年还在世,二老可喜欢那孩子了。结果,就舍不得再让别的同事们领走了。这种事,你能理解吗?”
“能。”小陆不由握了张铭的手一下,低声问,“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欣然。”
小陆用手指在桌上写出“欣然”两个字,问:“这两个字?”
张铭点头:“我父亲给起的,随我的姓了。”
“那你一离开家,谁照顾她?”
“让她住我姐家。我这一代,就我们姐弟两个。我姐姐也喜欢她。我女儿可懂事儿了。”他习惯地摸了一下衣兜。
“想吸烟了?”
“不能在女士对面吸烟。”
“你可真见外。”
“不是见外,是尊敬。”
“我就这么值得你尊敬?”
“对。”
“因为我是政协委员?”
“有这一种原因。”
“还因为我是博士?”
“也是原因之一。”
“那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
张铭定定地望了她片刻,忽然不好意思地笑了,摇摇头:“不告诉你。哎,你这不成了审问我了嘛!”
小陆也笑了:“不告诉拉倒。问你点隐私啊,你张大哥可别介意——你多大了?”
“这算哪门子隐私。三十二。”
小陆瞪大了眼睛:“我靠。”
张铭因为她说粗口,也瞪大了眼睛。
“闹半天你比我还小三岁。我一路口口声声叫你大哥,叫得那个嘴甜劲儿的,我亏死了。”
“都因为我长得老呗。”
“我可没说你长得老。你小伙子很帅,警服一穿肯定更帅。我是觉得,你……给人的感觉太成熟了。尤其,会给我们女人那么一种印象。”
“可我的老同事们,还总说我不够成熟。”
“别听他们的,再成熟就‘漏’了!你的成熟恰到好处,是我们女人都挺喜欢的那一种。”
张铭又不好意思地笑了,小陆目光温暖地看着他,他一抬头,小陆也不好意思了,低下头去,掩饰地呷了一口茶。
二人缓缓走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张铭轻声说:“不管到了大城市小城市,我都喜欢寻找这样的小街小巷走走。”
“我也是。再问你个冒昧的问题啊,你有对象吗?”
“处过两个,都没成。搞得我对自己也缺少信心了。”
“别。那是她们没眼光。说来听听,想找什么样的?”
“一般人呗,能踏踏实实稳稳重重和我居家过日子的就行。”
“别含糊其辞的,说说形象要求。”
张铭站住了,打量着小陆:“你也想给我介绍对象了?真荣幸。像你这样的我就心满意足了,但可千万别给我介绍一位女博士啊。”
“女博士怎么了?”
“压抑。别人给我介绍的第二个对象,硕士还没毕业呢,就总是批评我没文化了。我怎么就没文化了?我也是警官大学毕业。还没处热乎呢,就开始催着我帮她把户口落在省城。”
小陆脱口而出:“我可不存在户口问题!”
张铭不由一愣,小陆害羞了:“开玩笑,开玩笑。”
张铭也憨憨地笑了:“你一害羞,再一笑,挺好看。和你这一位政协委员在一起,我不觉得拘束。”
两个人信步走到了古玩街,小陆挑选了一枚玉石烟嘴,等她付完钱,一转身,不见了张铭。
“张铭大哥!张铭大哥!”小陆叫了两声不叫了,她记起了自己的话,“闹半天你比我还小三岁。”看着手中烟嘴,发起呆来。
张铭来到她身旁,调侃道:“听到你又喊大哥了,我能把你丢了吗?”
“美得你。看,我给你买了个玉石烟嘴儿。”
张铭接过去,看看,说:“喜欢。”就要往嘴上叼。
“别!不卫生。先揣兜里,回宾馆好好洗洗再用。”
张铭将烟嘴揣了,说:“我也给你买了一只玉手镯。管它真玉假玉,戴着不凉快嘛。”
小陆却不接,伸出一只手,意思是让张铭给她戴上,张铭毫不犹豫地就给她戴上了。
原本阴沉的天终于耐不住了寂寞,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把张铭和小陆赶到一处宽檐下避雨。
“陆委员,你那话真的假的?”
“哪句话?”小陆期待地看着张铭,想起了自己那句,“我可不存在户口问题。”
“就是你说的,你喜欢上了咱们李委员。”
小陆失望了,甚至有些生气地说:“当然是玩笑话啦。你连玩笑话也听不出来呀?”
张铭却一厢情愿地陷于“老大哥”的责任感中难以自拔,用手掌接着檐滴雨珠,爱情专家似的说:“喜欢上了一个男人起初不肯说出口,一旦暴露了心思又狡辩,说是开玩笑——不少女士在爱情方面都有这个心理过程,这在心理学现象上叫‘自我抵抗规律’,对爱和对死一样,我们大多数人都受此规律困扰,女人尤其如此。我相信是博士是政协委员的女人也不例外。‘张铭大哥’那也不能被白叫,做大哥要有做大哥的样子。所以呢,我决定做你和咱们李委员之间的红娘,有机会我替你试探试探他,调研成果和爱情成果那也可以是兼收并取的嘛……”
他一扭头,小陆却已独自离开,行在细雨远处了。
张铭愣了愣,跑步追上去,小陆自顾自地走,不理会他,他只好倒退着走在小陆身旁解释。在经过一处卖伞的摊床时,张铭很快地买了一把伞,又追上小陆,依旧倒退着走,却把伞撑在小陆的头上。
小陆赌气地将他推开,张铭韧劲十足地再次靠上来,小陆又将他推开……如是者三,小陆才罢了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