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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行通信十六篇 免费阅读

法行通信十六篇

一、天涯海角

我的炳源:

三十日深夜,我们红晕着眼睛握别后,回到舱中只是一声两声,断断续续的叹气。同室的洪君,他是多么天真而浑然啊!他非但一些也没有别意,就连我这样惹人注意的愁态都没觉察。一方我固为他庆幸,一方却因为自己的孤独更觉凄怆!

那天晚上在起重机辘辘的巨声中,做了许多的梦。(想那晚送我的人都会做这样的梦!)梦见你还在船上,梦见你我还坐在饭厅的一隅对泣。我又梦见母亲,叔父(我称姑母为叔父的),梅,以及一切送我的朋友们。但都是似烟似雾的一闪便消逝了。到醒来最清楚的回忆,便是你我对泣的一幕,和仑布叫我好好学习Francais的一幕。这两天来,这两重梦影还不时的在眼帘里隐约;尤其是仑布的“好好学习Francais”的一句,时时在耳中鸣叫着。

那,那诚挚恳切的友谊啊,深深的铭镌在我的心版上了!

我们的船,原定是昨天(三十一日)清早开的;不料到我们用过早茶后还未动弹。后来去问Maitre d'hotel,才知道已延迟到下午一时了。我心里一动,便想再上岸到叔父家里去一次,母亲一定还在那边。我想:这样突然的回去,一定会使他们惊喜交集。

已经上了岸,重复看见才别的上海的马路,忽一转念竟马上退了回来。实在,我不愿,我不敢再去沾惹第二次不必要的不可免的流泪了!

午后一时前二十分,我就等在甲板上,要看开船。不料左等右等,直到了两点钟,才听见一声汽笛,通岸上的两条梯子抽去了一条,水手们也急急忙忙的找着地位,解缆。更等了好一会,才见最后的一条回家之路中断!在昨夜,你我分别时,真恨船为何不多留几小时。到今天因为急于要看船之初动,反恨它为何再三的捱延着不开了。至此,船的梯子统统抽去,船身也渐渐横到浦心时,不觉又悲从中来,恨它为何这样无情,竟尔舍弃了我的上海,把我和一切亲爱的人们隔绝得远远了!唉,矛盾啊!矛盾啊!

岸上,船上,三四白巾遥遥挥舞着;船首左右,三四海鸥翱翔着,她们是来送别呢!她们又把你我昨夜的离情唤起了,她们更把一切的亲友们依依之意重复传了过来。但不久也便无影无踪的不见了,大概也深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的悲梗的道理?

三十夜的难堪,真是希有的。渺小的我,零余的我,在区区二十年中,忧患也经得不少,悲泪也洒过许多;但这种生离的酸味,却是生平第一次呢!

我所有的,仅有的亲戚,朋友,爱人一个不遗的都赶来送别。燮均,临照为了我在南站北四川路间奔波了好几次;雷垣为了我,在极少极少离校的常态中破了例,丢了考课卷,从课堂里一口气赶到。更累他们在船上摸索了半小时多!还有理想中赶不到的我的惟一的叔父,也竟会冒着重寒,在暮色苍茫中,从浦江彼岸飞渡过来,使我于万分惆怅的感触中,更加添了热辣辣的酸意!

那夜的聚餐,更是梦想不到的!虽然别离就在眼前,但大家都还兴高采烈地壮我心胆。健谈的仑布,更是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然而勉强的挣扎终于无用,最后的一刹那还是临到了。当铁冷夫人开始触破这一层薄纸时,我已满眶热泪,竭力抑忍了。到叔父和我道别时,眼镜上已沾染了一层薄雾。下楼来上汽车时,母亲的几句极简单的“保重!留意!”等话,实在不能使我再克制了。汽车一动,我的泉源也排山倒海似的追踪着绝尘的车影而淌下来了!我火山一般的热情,完全从几分钟前强制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我倚着你的肩,我只能流泪!

重到船上,朋友中最刚强的燮均,竭力把强心剂给我注射着;你也再三的叫我不要难过,我也记起临照赠诗中的几句:

劝他声:别悲哀!

为脱烦恼,学成归来。

然而这些鼓励,这些回忆,只有更加增我的惆怅,更开放了我的泪泉!人世的污浊的愤忿与厌恶,现实的别离与同情,过去的悔恨和惭愧……一切,一切的感激,悲哀,愤怒,幽怨,抑郁的情绪,一齐搅和了,混合了,奔向我的……!

船之初动也看到了,海面的辽阔也拜识了,宇宙的伟大也领略了,波浪的沉静也在面前流过了,吼叫的狂涛也在耳边听惯了,月夜的皎洁神秘,也窥到了,朝阳的和蔼现实,也感到了。高洁的未来的曙光,伟大的,雄壮的希望,似乎把我充实了许多,似乎把我激励了不少。但是,朋友啊!一刹那的兴奋过后,总袭来了空虚的无聊!我实在不知这一月如何消磨过呢!

船上食宿俱惯,只是言语隔膜,稍感痛苦耳。茶房都是汕头人,潮州人,法语也不大通,普通话更不必说,只此略觉不便。昨日为一九二八年第一日,船上也是照常的过去:沉闷的,寂寞的生活!海中昨日颇平稳,今日稍有风浪。紧贴船身的碧油油的绿波不见了,只是狂吼的怒涛汹涌着,击撞的白沫跳跃着,汪洋的海面,不时的在圆窗中一高一低的翻腾。可是我倒还不觉得异样,只是走路时地上很滑,又加船身稍有倾侧,故须加意留神耳。路中平安,第一足慰远念,是吗?

此信昨天写起,今天重复誊了,又添了一些,想明日到香港发。只是心绪繁乱不堪,所言毫无次序。恐怕你看了愈觉得“怒安心乱如此,前途未可乐观”?然而系念我的,想望我的,却急于要知道我海上的消息,所以也就胡乱写了些,托孙先生为我公布了!

你给我的圣牌,我扣在贴身的衣钮上,我温偎着它,便好像温偎着你!在旅途难堪中,稍得一些慰安。朋友!你放心,我决不因我无信仰而丢弃它的!我已把它看作你的代表了!

好了,信暂止于此。但望珍重!以后通信,亦惟在此借花献佛,诸亲友处不能一一矣。愿谅我!

你的怒安

一九二八年一月二日

于André-Lebon未到香港时

二、云天怅望

——献给我的母亲,叔父,梅,垣,以及一切亲友们!

数日来心绪大恶,几不能写只字。但明日就要到西贡;法行通信第一既已发出,就不能不有第二第三……于是乎勉强镇静着自己,再借了一瓶汽水的力量,把烦躁的心稍稍凉了些。

自上海到此,海行共五日,可说是一些风浪也没有。但我自小说听起的“无风三尺浪”现在确完全证实了!虽然不至于晕船,但一到舱里,就觉得有些天在旋,地在转。而且这三天来胃口简直不行,到吃时真不想吃。那种法国式的烹调,实在叫我难以下咽。当我一想到那半生不熟,臊气冲鼻的牛排羊排来,竟要令我作呕!蔬菜呢,都是potato之类,也腻够了。臭酪尝过一次,实在不敢领教。咖啡也是苦涩乏味。面包只是酸而淡。各种食物中,只有鱼差可入口。鸡,鸭,虾,都没吃过,不知怎样。古人说“菜羹麦饭”是表示能吃苦,现在我是连梦也梦不到“菜羹麦饭”了!可怜啊!前途茫茫,还有四五年呢,这悠长的岁月,如何度过呢?可怕啊!

我们的船日夜不息地向前进行着,可是在甲板上闲眺着,偶而在桅杆下凝视时,发见这船正在昂藏地,骄傲地,勇敢地前进的时候,我简直不信它是有目的的!我只觉得它愚笨得可笑,骄傲得可怜。也许是我自己的空虚,愚妄,神经衰弱的幻象?实在,我常觉得我的内心,真是空虚至极!虽不晕船,而意识中常像晕船一样的觉得自己的胃空肚子空,一切都在空洞中摇晃。虽然朋友们的告诫,母亲的谆嘱,内心的自省,常使我衷心地热起来,不空起来,鼓舞起来,然而那只是酒性,只是酒性!啊,我将永远地空虚寂寞吗?

我明白地觉得,记得这次出国的意义、动机和使命;而这些意义使命之后,更有此次为我帮忙的诸亲友的同情为后盾,为兴奋剂。我有时确也很自负,觉得此次乘长风破万里浪,到达彼岸,埋首数年,然后一棹归舟,重来故土……壮志啊!雄心啊!然而那是酒性,那是酒性!一霎时,跟着浪花四溅而破碎了!所剩余的只有梦醒后的怅惘与悲哀!

我尝细细地分析:我的空虚寂寞,是起于什么?我疑惑:或者是离愁别意纠缠着我嫩弱的心苗;或者是神经质的我,常在疑神疑鬼,自弄玄虚;或者是海上生活的枯寂的反应;或者是旧创的复;或者是……到底是什么,我自己总不能决定!当局者迷,我要迷到怎样啊?

实在,我常奇怪,惶惑,当我发见我现在在这样一只船上的时候!是人力呢?是……呢?竟会把我载在汪洋一片中的孤舟里!三十日上船时,从汽车里下来,走进码头门口,一眼望到硕大无朋的André-Lebon的时候,我的心简直要跳出来!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我自己的意志呢,还是外物的诱惑呢,要把我送到这么一座愁城里。心里一酸,几乎滴下泪来。这种回忆,五日来常在脑中回旋。今天更奇怪了,当我躺在甲板上帆布椅里的时候,我跷着脚,侧着头在胡思乱想中,忽然发见我的一双脚,我心里竟喊了起来:“是什么东西裹在这两只裤脚中……是一架会说话的机器吗?是一副行尸走肉吗?”我那时真是惶惑得无措,我已不知有自己了!记得我十二三岁,尚在家里过严格的家塾生活时,有一次我在母亲房里的镜子中,照见自己的面容,我忽然疑惑起来!我是人吗?什么叫做人呢?我脸一动,镜中的脸也跟着一动,我微微一笑,它也跟着一笑。那时,我自己几乎疑心是妖物了!我也不信我自己有自己的意志,有自由的思想的!这种童年的往事,至今铭刻心头,而不料今日复重映一次!“是我自己的空虚愚妄神经衰弱的幻象?”啊,我不禁怕起来!

啊,写了不少的神奇鬼怪的话,几乎使我自己也疑心我要发疯了。爱我的朋友,母亲,一定更要担心了?这只孤弱的小鸟,正在茫茫大海中彷徨,徘徊,不得归宿,真要使母亲怎样的悲哀难过啊!换个话题,让我。

三日晨九时,我们的船在两岸青山,一港绿水中到达了九龙。船即泊在九龙。我同洪君跟了三位香港大学学生渡到香港,到他们校里去参观了一周。名震东方的香港大学,今日竟得拜识,真是有缘!可是给我的印象并不好。我们看过他们的大礼堂,大讲堂,图书馆,化学室,病学馆,那些地方确是全校中心,包罗万象;浅薄如我,目光如豆,能看出些什么来,敢来胡说?只是我也参观了他们的寄宿舍,他们的Union(即学生俱乐部之类),听到了他们同学中的问答,注意到了他们同学的举止,从这些,这些上面,我只感觉到大英督宪(我亲见一部公共汽车中的布告这么写着!)优柔政策之可感,使我们的高等华人子弟,也能享受到他们之所谓“教育”!全校充满了金钱,势力,英语,豪华,富贵,尊严,而又可笑的空气!(写至此不禁又令我联想到屡次听到的关于香港大学的零碎故事,如他们的国文讲题之类!)全校地位极幽静,蜿蜒曲折处在万山中。大英督宪,能如此上秉大英殖民政府之意旨,下体莘莘学子之苦衷,设计谋画,尽善尽美,真是皇恩浩荡!只有叩首顿首,诚惶诚恐,捧着书本,懿欤休哉的了!

参观时天已下雨,我们承三位萍水之交殷殷招待,临行更蒙他们馈致车费(因此时我只有金镑没有港币),私衷铭感不可言喻!

归途到先施买了一打风景片,又买了两张横而长的香港全景,算做一瞥的纪念。不幸在途中给工人一撞,撞在雨水淋漓的地上,弄污了几张。我买的一打西点,也被他撞落两个。上渡船时,洪君替我拿着那剩余的十个(装在一只纸袋里的),不料因匆忙故,散了一跳板。于是三毛大洋,随着轮船初动时的绿波,向江心荡漾去了!

下午五时,船复启程。香港全景,自始至终在烟雾弥漫的水汽中若隐若现。不过卓治君说的“香港则有壮年妇人满面抹粉的一种俗气”,我也与他有同感。而我更觉得它的水非但绿得可爱,竟绿得有些可怕了!

船很有些动,我心里泛泛的稍觉难过,让我甲板上去躺一会!

关于香港,我还有几句话:他们的电车没有拖车,而有顶车(这个名字是我杜撰的),就是在车上再叠上一车;在马路里行走时,好像一部塌车装满了箱笼在搬家。他们的汽船,也是两层的;上层的叫头等,下层的叫三等。香港的房屋更不必说都是叠得“高高的云儿”了!香港人真爱叠啊!

在香港大学寄宿舍的窗里,我望见一座学校,校牌高挂,写着四个清道人体的“尊经学校”!在归途的公共汽车里,又看见“陶淑女学”,我不禁又想起侨胞的保存国粹,多爱国啊!香港天气正当上海十月底的模样,我只比上船时少穿一件绒线背心和一条羊毛裤子。此刻(到西贡的隔日)也还穿着那套夹西服,不觉热。虽然有人已穿起白色衣服来,但我尚觉用不着那么早。

海上气候很坏,自离沪以来,没有整天的太阳出现过。昨今两天也只晴了一大半天,此刻(四点未到)又阴霾起来。月亮也只于开船后第一夜见过一面。记得上次月圆时,正同炳源深夜在江湾路上散步,诉说着下次月圆时,我已在红海里了。现在算来,却只能在西贡;而月儿肯不肯在西贡露面,也还在不可知之数!

水色自过香港后,一夜之间变成深蓝,今天的水几乎蓝得像黑了。变幻啊,变幻啊!

舱中仍只两人,还算清静。不过在走廊里,常有难闻的气味袅袅地酝酿着,今晨洗了一个浴,可是冷水龙头里偏没有冷水,上面莲蓬头里,和下面热水龙头里,倒是滔滔不绝,几乎把我弄得没有办法!

好了,这些琐琐屑屑的事永远写不完的,不要烦扰你们了!

怒安

一九二八年一月五日未到西贡时

三、故乡的六月旧梦

燮均兄弟,临照,念先,炳源:

在香港寄出通信第一,前天船未到西贡时寄出通信第二;现在船泊西贡,我要开始写通信第三给你们了。

发通信第二时是一月五日,那时我说过有人已穿白色夏服,而我却还嫌太早的话。不料只过一夜,到六日早上,便什么都变了!深蓝的海水,不知怎么一变变到又黄浊了!熏风拂拂,吹得你软软的,倦迷迷的。一到舱里,只好闷闷的感到低气压的苦闷。我不得不接一连二的开箱子,换行装。昨天下午一时左右,船抵西贡码头时,骄阳逼人,汗流浃背,竟完全是故乡六七月大暑天气了!

未到西贡前,先要在曲曲弯弯的湄公河(大约是?我的地理早已原璧归赵了!)里踱五六小时的慢步。两岸都蔓生着热带上的草木,矮矮的绿丛,一望无际。河面时宽时狭,有时竟狭到像我故乡的南汇城外的护城河差不多。我们在船里的人,几乎很容易的可以touch这两岸的矮林。这实在有些令人疑惑:这么狭窄,怎又容许这样的庞然大物驶进内腹呢?可是到底在十一点半我们午饭时,在一个转湾角里搁浅了十几分钟。所以它,André-Lebon实在不能不细心着,左顾右盼的迟疑着,担心着走那漫长乏味的路。听说我们开船时,还要照样的退出来,那真是如何的令人纳闷啊!

我在船上认识了一个俄国青年,他只有十七岁,但望上去好像是二十以上的中年人。他的家是在哈尔滨,他的父亲是眼镜商人。此次他是到德国去习眼镜学;也要到马赛上岸。他真讲得一口流利的英语!我真是怎样的惭愧与烦闷啊!我真要费了不少的力,才能把最简单最简单的意思达出。但他一些也不讨厌,没有轻视之意。他竟成了我的一个忠实的同舟者。(关于他的一切,我以后要另外报告你们。)船到岸时,我同他,还有洪君(唉,真是一个土气十足的蠢物!你们不要说我不听话,又是发个性了!炳源又要说我不忍耐了!但他有些地方实在蠢俗得令人不可耐),先到码头左右去踱了一阵,换了钱。一元港币换九角三分贡币,十个法郎换七角五分贡币。换钱的大都是红帽子黑脸皮的马来人!我又买了十只香蕉,价一角五分。——当我们换了钱正想还来时,我在水果摊上买了一根甘蔗,那时便看见一个穿黄制服的人,把六个铜元一丢,随手摘了挂在架上的香蕉四只。于是我就去买了,照他的例!他们也不敢骗我了。甘蔗是六个铜元一根,我疑心他有意抬高价目的。

啊,我忘了讲上岸的手续了!在香港是用不到什么护照的,你要上岸就上岸。到西贡可不然,在昨天早上船初进湄公河时,就有小汽船上渡上来的四个安南巡捕来查验护照。Maitre d'hotel收集我们的护照,等他来还我们时,发现每张护照上都多了一个紫色图章。上岸时,在船与岸接连的扶梯旁,就有人拦着要护照;但他只问一问“马赛?”我们的黑色的护照封面,在袋里稍微向上升出一些就算了。此外就无问题了。

我们白天上了一回岸,实在热得要命。而且路又不认识,遇见一位中国人,我同他缠了好一会:用法语,不通;写中国字,又不大懂,但他已能为我们雇车子到西贡花园了。每车价三角,俄国朋友嫌太贵,他说晚上来要凉快些,我们可以走去。

晚饭桌上,忽然少了一个我的芳邻——洪君;正奇怪时,他来了。说他正在机器间里看一个见过一面的“火伕头脑”,他们是同乡,所以国内时曾见过一面。他说今天晚上便可请他带路上去玩了,不过说是花园到夜里要关门的,不能去。

饭后,我们欣然地邀着俄国朋友到船尾同了“火伕头脑”上岸。我们经过了什么Bank,什么Hotel之后,便到了大街。那位“领港者”,有事分道去了。我们三人便径自徜徉去。买了三顶白顶帽,价港币五元,还不算贵,因为我在船上已向Maitre d'hotel打听过。俄国朋友要买中国鞋子,跑了好几家终没买成。他说他穿的是橡皮底的,太热;中国布底鞋他想要,凉快而轻便些。但我告诉他,穿中国鞋走路,非但不凉快而且还要脚底痛!

我们走着,走着,又碰到了一家日本店,外面有些油画片;还有高挂的一幅幅的又轻又巧的画幅,突然地被俄国朋友发见了,他说要买,我们便进去问价。我们第一句是英语,于是几位日本妇人中,推出一个很时髦的中年妇人来。她讲得很好的英语,她指示着价目;但看去她并不是这店中的一员,她价目也不大清楚,常要问一位柜上的老太太。

进门时我第一发见在许多圆桌中的一桌(就是那几位日本妇人围着谈话的桌子),有一个日本少女,穿着轻便的西服,在“做课”。(这是我们在徐汇公学时常用的一个名辞,炳源,是么?)她短短的头发,漆黑的瞳子,灼灼逼人地四射,简直是完全“东方的少女型”。她起立向柜内取出一本又厚又大的字典,啊,就是PetitLarousse!却不料这样一个令人缅想故乡,幻梦东方的神洁的少女,竟生长在一家出售文具用品,兼营酒事业的日本商店中!什么酒间,我本没留意;正当我们在论价选货时,进来了两个水手,向一只圆桌旁藤椅里一坐,那少女便立刻丢了笔,拿了一瓶beer到他们面前“咄”的一声把瓶塞拔了。啊,我的梦打得粉碎了!原来那店的后半部,还有一对水兵在打弹子呢!唉,天涯沦落的根基,怕就在此刻种下了!女人,女人!唉,我不禁抽了一口冷气。

终于买了十法郎左右的风景片、画幅之类,而怅惘着出了门。一路无神无气的回到了船上。高高的月,朗朗的渺渺的挂在天空,映着一江浊水,也粼粼着清澈起来。夏夜的凉风,吹入心脾,完全把我沉醉到家乡的夏天的旧梦中去了。S啊,M啊,刘君啊,小朋友们天真的聚会欢笑,如今都化作疑烟,飞向三十三天去了!

我真纷乱,把一切西贡的特色都忘了!

西贡,“Saigon”,我先说它的街道:——

绿荫参天,两旁的树木交叉着,拥抱着,令人一望碧绿无际,全像六七月里上海法国公园门外的街道一样,这是西贡惟一的景色!可是“惟一的”很多呢!满街满地的黄沙,满街满地的灰尘,上海的南车站后路实在远比不上。白色的硬帽,白色的制服,袒领的衬衫,攘攘者皆是;女人头上一块黑布直裹到脚;黄包车夫戴着蒲草制的缨帽,嘴里牙边都弄得血红的像吃人的野兽一样;马来人的刁滑会做生意,广东人的张口结舌……都是,都是西贡的惟一的特色!

船到岸以来,心神都定了许多。吃也吃得下了许多。碰巧昨天午饭有咖喱鸡拌白米饭,七天没吃饭的我,就像饿久的狼一样。船要停到十日再开,我们大可以舒服几天!横竖玩的地方很多。日里虽热得要命,夜里却凉得可人。海上的西贡,和晚上的西贡,给我的印象并不坏!炳源,今天是十五了!今夜是我们的第一“念纪周”!

在热的昏沉中一口气写了这些,写了这,忘了那,真是乱草一堆!我实在在挥着汗写,起重机一刻不停在打雷般响着,没法镇静,没法整理,只有请你们披沙淘金!

许多许多写不完的话,等明天再写,此信先交西贡邮局发出!

今天早上,已游过西贡花园,还好,没像学昭姑娘等一行人的受惊;差堪告慰!详细待后再述。祝你们新年快乐。

一九二八年一月七日下午二时半船泊西贡岸

四、俄国朋友

春苔先生:

你是时时刻刻在梦着法国的,我想你一定会联带着梦着“海上”“舟中”的种种?

我这一次的通信,特地献给你!第一是要想使先生在“一个月一个月你们未到时我是动身了”的幻梦中,稍微得到一些“聊胜于……”的快感,第二是要报告给你初相识的小朋友(我之于先生可以称得小朋友了?)如何的在捱,挨,挣扎这长途的海行。他表现出十足的稚气,乡愁,怯弱,彷徨,正可和先生当时“出航”时的经验,对照一下。这种旧梦的重温,也未尝不是一件新鲜的消遣?第三是特别地感谢你,为我发表这些通信,使得我的一切亲友们能从此得到一些较整块的我的消息,更可藉此略略安慰他们的长想渴望。还有整理的麻烦校勘的费力,我真不知要用怎样的言辞来表出我衷心的谢忱呢!

今天天气还是这般热,这般热,直要热上十七八天呢!此刻正值下午一时半,起重机的巨响,还是震耳的继续它三夜二天来的工作。闷热,热闷,我一直躲在饭厅里,电扇的风凉真是杯水车薪。实在无聊时,就“Lemonade”一瓶!喝完了好像清静了些,于是便想到刚和洪君去拿冲洗照片的俄国朋友来。

这便是他的名片,一切职业住址,道道地地的用中英文表现了。

他在上海上船时,我看见他常常孤独着在甲板上来回的踱。开船前有他的一个朋友,在码头上同在甲板上的他招呼着讲话,是英文呢是什么,我也记不得了,一会儿他的朋友走了,船还未动,他便拿着表对我一扬说:“two o'clock”,只有这么简单的两个字,但我已懂得他是在说“两点了还不开船?”不过我素来孤独的脾气,还有很窘迫的英语,使我不敢和他多招呼,因此从上海到香港的途中虽然他常露着笑容向着我,但终未问答过一句,他也只常常和一个穿警察服装的乘客在一起。

船到香港,这警察乘客上岸了;他也就变成一个人了。在饭桌上,他从未同别人讲话;大半是因为他不懂法语的缘故,还有一小半是他少年不喜和中年老年人混在一起的本色?

就在到香港后的一个下午,我们在饭厅里认识了。但我们并不先问姓名,只略略的谈了几句关于“到什么地方去”,“船四点钟开”的不相关的话。不过我实在忍不住了,才问他一句很冒昧的话“你几岁?”因为我一直疑惑他对我们常露微笑是善意还是恶意,所以我颇想知道他是大人呢还是不,不料他的答语真使得我惊讶万分。照中国算法他是十八岁,照西洋算法他只十七岁呢!啊,原来他竟比我年轻呢!他的面貌体格,确比我们老练魁梧得多,竟像三十左右的人。这实在使我不能自止的大大惊诧起来。昨夜我同他讲起这,他自己也说他有一张和他的叔父合摄的照片,人家看了以后,说他是哥哥,叔叔倒像是弟弟。此外使我惊讶的不但面貌比年纪老许多的那回事,还有他老练的世故,勇敢和镇静,也使得我非常奇异。更进而叹服他们的教育,他们的民族。啊,他们的将来,是如何伟大啊!他们的现象,如何可乐观啊!像这样的青年,才配称青年呢!

他确是一个天真未凿的青年,然而什么地方都找不出粗卤,暴躁的坏脾气来。

他告诉我,他家里是开眼镜公司的,住在哈尔滨已有三年了。此次他要到德国去习眼镜学。他又告诉我,他的父亲有七个弟兄,他只见过很少的几个。堂兄弟们简直不能相识。他又诉说比他父亲长一肩(意思是这个伯父正在他父亲的上一个,天气把我热得昏沉沉一时再也想不出什么适当的名辞来)的伯父,怎样的势利。他说,他的伯父在哈尔滨动身到美国去时,他父亲还借了他许多钱,到了美国却连回信都没了。他说到这,又说到美国人的拜金热,把他的伯父迷惑了!

他在香港到西贡途中,告诉我怎样可以避免晕船的法子。当我一到甲板上,他便会笑容可掬的走上来。走上来,走上来,这样便成了朋友了!

他在月夜乘凉时,又谈起许多文学作品,尤其是关于俄国的文学家的大作,他真读了不少。他说,俄国的中学期限是九年,前五年只读些文法读本,到后四年便都是文学书了。因此他读了许多许多的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普希金,陀思妥也夫斯基,果戈里……等的名著。他讲起他们时,真高兴极了。叙述他读过的故事,怎样的动人,怎样的有味。关于这,又不禁使我惭愧起来:他是学眼镜学的,所以几何三角,以及一切数学上的知识当然是很充分的了;不料他对于文学也有这样的欣赏的素养,这实在使我们贫弱空洞的病夫惶愧艳羡,至于无极的!更使比他大了一岁(照西洋算法我应是十九岁)的浅薄无聊的我,彷徨无措的。

他有一架小小的Kodak,可以放在裤袋里;他问我有没有,我说我不会的,他说这是非常容易的,为何不备一架呢?在旅行中将要如何有趣!唉,他们勇往直前,冒险无畏的精神,直使我羞死!他们简直无所谓“不会”。不会便学,学了便会了,正是他们的精神!也是人类的精神!萎靡的我,应当如何以此自励啊!

他用钱极省,而又极精明。他说他带有两打软片,只用了四张;但到西贡时他还是用得极经济,一定要拣他最满意的景色光线,才肯费去一张。他买东西也同样,他终不肯看见就买,一定要价钱巧,东西好,才肯掏腰包。老练的世故,老练的世故!

他又是多么会笑啊,我不是说以前一直向我微笑的么?他自己说,他一天到晚在笑的。关于“Japanese Shop”,他真不知笑过多少回!让我以后再述。

俄国朋友,俄国朋友,真写不完!暂时带住。还有一个杭州朋友,也待以后告诉你。

真抱歉,我给先生的信,只能这么一些些,短短的,无聊的,纷乱的……也没法,因为我们还要作西贡最后之一瞥呢!

傅怒安

一九二八年一月九日船泊西贡第三日

五、赴新加坡途中献母亲

母亲:

在西贡看了四夜的月,看了四夜的西贡夜景。在淡淡的月光里,什么都被她的纯洁美化了。一切的卑污,都要遁迹。糟天糟地的西贡也同样的被她轻柔的,庄严的,伟大的光明洗净了!夜的西贡,着实给我以不少的好印象!

黄浊的河流在月光下变了鱼白色的涟波微动,隔江草屋,宛似故乡茅舍。孤灯三两,远远的在对我眨眼。芭蕉静静地,巍巍地站在它们背后,一切热带的植物密密地排列着。更远处,一片稻田静卧在月光下。夏夜的凉风阵阵送来尖锐深长的汽笛声,接着桅杆上顺次悬挂的红,绿,白,三色灯的小汽船婷婷地驶过。粼粼的水波被牵动成一锐角,正似一大群游鸭过后的水纹。黄色的月,早已变了淡白;而且高高的,高高的挂在我们船顶,非仰起头来不能看见了。这正表示着时间的神力!母亲啊,我实在不愿意放过这美景,我觉得这么静寂幽闲的境界,一生是难得有几回的。而且白天的炎热,更反衬出这时间的凉爽愉快;愈使我恋恋不肯上床。然而夜渐深,露渐凉,终于想起母亲的谆嘱,不敢不舍弃了所爱而与她道晚安了!

写了这西贡的夜景,更不禁使我联想到她的晚景!啊,这也同样是西贡的特点,同样是自然的神奇呢!船左的晚霞,正重重叠叠地在幻变,白云如苍狗似的忽而显曜,忽而幻灭,白光中隐藏着灿烂的金色。桃红的霞裳巧妙地围着,碧蓝晶明的青天拥抱着。更回顾船右,则蛋黄似的太阳,正在西山之半腰欲下犹上的留连着。红光满天,真所谓夕照!一眼望去,更看到绿丛中隐现的洋楼,绿荫下静躺的街道,何等的驯服啊!何等的驯服啊!这正和驯服的安南人一样!

说起安南人,未免引起我的感慨。他们特有的热带人的懒散拖延的脚步,女人们走路时左顾右盼不庄重的姿态,实在有些惹厌。我不懂:是否这晚照的夕阳,把他们沉醉了?是否这静寂的夜景,把他们催眠了?更不知是否满街满街的灰尘,把他们埋没了……

在西贡上船的一个安南学生(也是到法国去的),正和我比邻同席。他那种太随便的坐法,双腿不息的摇抖,说话时掩掩藏藏的不大方,吃东西时发声的咀嚼,大口的狂吞,都使我不信是个受过中等教育的人!我真有些替安南人失望。

然而,回顾我的同伴,反省我自己……母亲啊,我危惧!

昨天一早醒来,船已离开了西贡,在我们睡梦中离开了我可爱可叹,可羡又可厌的西贡?

船摇动得很厉害,加之几天宁静,一朝动荡,更觉难受。甲板上风太大,不能久坐;没法,只能躺下。躺了一天一夜。饭是起来吃的,可是吃了又躺下。头有些空洞,可还没吐;实在风浪并不大。今天我起来了,能坐在饭厅里给你写信了。母亲,放心!

海水又变了两次了,昨天早上是绿的,今天变成深蓝了,不知明天到新加坡时怎样。

不能多写了,祝母亲平安康健!

你惟一的儿子

一月十一日在西贡赴新加坡途中

六、离愁别梦

牟均,燮均:

一九二七年末日前夜,我们在凄凄惨惨戚戚的咽呜中,握了最后一手之后,迄今已快半月了!

在朦胧臆测之中,过了浙闽诸省的海关。复在雨意重重中,别了挥臂牵袂的九龙,过了“英国人的乐园”的香港;更踏到了法威赫赫的西贡。现在正离开了新加坡,向印度洋驶去;大概明后天便要一撄其锋了!

怯弱的我,带着委委曲曲的隐情,含着孤孤寒寒的愁意,抱着渺渺茫茫的希望,无可奈何上了船,割弃了所有的爱我的亲戚朋友,鼓着青年时仅有的一些活力,望着大海中飞去。不料天地之广大,宇宙之奇观,只使我更落到彷徨无措之悲号苦境中罢了。

自西贡启程后,因几天的安定更衬出海神的播弄。我只能在床上躺了整整的一天。静听着窗外的海波轰轰地击撞过来更听它峥然地波花四溅开。可怜的稚嫩的我的心啊,只被它击撞到摇摇欲坠;抑压的无量数的我的愁啊,只被它丝丝乱抽。中心只是一阵阵焦急烦闷占据着,化出来的浓烟,便浮在脑中酝作乌云。

我想到动身前三夜的母亲的谆嘱告诫。她自从答应我去国的时候,在凄惶的允许的言辞中,已满蓄了无限的期望勉励之意。其后在一个半月的筹备期中,见到我时,终提起那悲痛激励的话头。到临走前之夜,更是满面纵横着泪水的致她那最热烈、最急切的希望!在断断续续的哽咽中,泣诉她一生悲惨的命运的,最后的曙光!啊,母亲啊!我那时是如何地感泣,如何地郑重应承你那再三的一句话:“你数年来在国内的操守,千万不可丧失啊!”啊,母亲!我数年来的流浪颓废的生涯,只在死气沉沉,苦闷窒塞中待命;你却还以为我说有嗜好不会,游荡是我的操守呢!母亲啊,你这句话真使我心底的泪泉奔涌!我更想到十六年来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的环境。国家多故,生活堪虞,母亲以一屡经患难之身,何能再受意外之激荡?此五年啊,五年,母亲!我实在有些放不下你!我家风雨飘摇的危期,是由你,母亲啊,撑持过去了。然而环伺我们的敌人,又怎保得不乘此罅隙,再来袭击!而且,你素性坚强,些须小病,从不介怀,伤风咳嗽,永不延医。尚记得,你有几次卧病了,还力拒服药;直到你要我服药,我以你也须延医为条件时,你才勉许。这五年中怎保得病的恶魔不来侵扰,天气的轻变不使你感冒呢?母亲啊,这些,这些,凡是我所不能放怀的,你统不放在心上,你竟不坚持地允许我的远离,数万里的远离!你竟不踌躇地答应我的长别,四五载的长别!你只是鉴于父亲前车覆辙,而再三再四的叮嘱我“交友啊,要好好当心!”更进一层的你三番二次的对我说:“如果你去后发见你身体不好,或是有什么不惯时,你应立刻归来,切不可以为重洋跋涉,一无所得,羞见父老,而勉强挣持!儿呀,你千万要听我这话……”说时你是声泪俱下了!母亲啊,你竟是没有了你自己,只有你儿子一人了!你的世界里,你是早已把你自己和父亲同时取消了!现在的你是只为我而生活着,母亲啊,你的爱啊!你的伟大啊!你的无微不至的爱啊!你的真诚彻底,无目的的爱啊!

我更回溯我渺小而短促的二十年生命中,除了前四年是被父亲母亲共同的抚育教养之外,其余的十六岁都是母亲啊,你一手造成的!你为了我的倔强,你为了我的使气,你为了我的无赖,你为了我的嬉游,这十六年中不知流过了几千万斛的眼泪!尤其是最近几年,更常常为了一些小事和你争闹,竟闹得天翻地覆,不得开交。所谓大逆不道的事,我都闹过了。我只为你爱我而束缚我而反抗,而怒号,而咆哮。我几次演成家庭的悲剧!你都曾极忍辱的隐忍了,容纳了。你还是一心一意把你的每滴血都滴到我的血管里,你还是一心一意把你所有的精液灌到我每个纤维里!母亲啊,你之与我,只有宽恕!只有原宥!只有温存的爱抚!你一切的抑郁呜咽,只有在夜静更深的时候,独自听得的……

然而母亲,你十六年的心血的结晶的我,负了这般重大的使命而在大海中彷徨,而在黑暗中摸索;坚定确定的观念,隐隐中又已起了动摇!母亲常说我“心活”,母亲,我的确有些心活!然我不得不心活啊!我的心真是在怎样的压迫之下哟!

我更想到上船的一幕。你泪眼晶莹的上汽车,你眼见一生的惟一的曙光的儿子,将要像断线的鹞子一般独自在天际翱翔,独自在海边觅食了。慈母的企念永不能有效力,殷勤恳挚的教育再不能达到!你竟把你泪血的交流培养长大的孤雏一朝撒手了!母亲,我能想到你那晚汽车中的流泪,比我痴立街头靠着炳源不住抽咽的泪还要多;我更可想到这十几天来的你的午夜梦回,你的晨鸡唱觉,比我的离愁别梦,比我为海病凄惶,更要苦楚悒郁到万倍!

五年啊,五年啊,母亲!这五年的一千八百多的长夜,你将如何的过去啊?

母亲,你是有失眠症的。往往夜里做活,到半夜过后才上床,到了三点一响便醒,再起来点着灯独坐做活的光景,现在复在我眼前憧憬了!

母亲,你是有脚气病的。往往白天多走了路,夜里便要脚肿得穿不上鞋。行前我回家的几天,我仍是这般的大意,后来从家里出来上汽车时,那忠恳的女佣偷偷地郑重地说:母亲这几天又在脚肿啊!母亲,我再三托叔父陪你看医生,不知现在实行了没有?医生的诊断如何?医生查验的报告如何?不妨吗?无害吗……

我更想到母亲的多劳:无论乡间的打架吵嘴,或是族中的纠葛讼事,都要诉到我母亲跟前来。甚至学校募捐,穷人写愿,无一不要来烦扰母亲。然而,母亲为了我,已够把她的生命的活力消耗了,更还有什么余暇,什么精神来管这许多闲事?我出门前,拜托族中的长老说:“母亲年事渐增,精神渐衰,族事有诸长老主持,乡事有里正绅士评判;老母何能,敢来越俎,谨乞代为婉辞声说谢却!”不知他们已否谅及苦衷?更不知诸乡人能否曲谅,不再上门诉说否……

唉……我想到母亲的事,真是写不完,说不尽呢!我的心更如何放得下!我竟忍心开口要求她允许我的远离,我竟忍心真真的舍弃了她而上路!我更不知自爱地在大海中彷徨……母亲啊,我的罪孽,将要和你的至爱永古长存了!

牟均,燮均:我是这样地躺了一日,想了一日,也这样地梦了一日!

我梦见我将要上船,还未上船时的忙乱;亲戚朋友,齐集一堂的预备送我,正像前日一样。我更梦到船的临时延缓开行,和诸亲友意外欢欣地叙谈那珍惜的最后的时光。我更梦见母亲的临别时的流泪,我也对泣,因此而在梦中哭醒了。醒来还是白天,三点半的茶还未喝过,船还是那样的把我的脑袋摇晃。于是我揩揩泪痕,又沉入冥想中去了!

这样的梦,梦别离的一幕的梦,差不多梦到五六次以上了。昨夜还是做着这样的梦呢!至于我的冥想,想前途的渺邈,那更是无时无地不想的了!现世的虚空,未来的梦幻,叫我日夜徘徊着!一切的诱惑。种种的恐怖,令我时时刻刻担心着!

牟均啊,于是我更想起你来了!

牟均你是这样地期望我的人,你是这样地爱护我的人!

“青年终该要血气盛一些的了,何况像你这样燃烧得太阳一般的人。袒着胸要拥抱全世界的人。固然是未来的光明人生的象征呵。但我就是为相信了你爱的真诚,愿延留你到人们已到喊得醒的时候……”

牟均,你是这样地热切地要延留我的人,我应当如何地延留自己!

你更说:

“我们惟一的力是生存呀!有生存才会明白透彻,有生存才有胜利。有所为的人必能有所不为。能守方能言攻。狗偷阿世者要谙练世故,旁观研究者也要谙练世故,革命党尤其要谙练世故。我们不信善恶是天外飞来的。不研究不知人生真相,不知善恶根源。而且防防暗箭躲躲明枪,表示不赞成别人有如此自由,亦不算怯弱呵……”

牟均,你这样的轰天大炮,的确准对了我的厌世的人生观,的确参透了我的人生的烦闷苦恼了!入世,入世,你如何地叫我“要谙练世故”呵!研究,研究,你如何地要叫我“知人生真相,知善恶根源”呵!朋友,我的确太怯弱了,太怯弱了!我应当入世,我应当研究,我应当勇敢!

牟均,你同信封内的第二信有这样的一段话:——

“据福祺的面述,你们赴法的最大原因是逃避烦闷。什么是烦闷?为何要逃避?神经不甚健全的我,不胜其杞忧呢!为的是烦闷的光降,是不可知的。逃避吗?我的闲钱呢……”

朋友,我现在已经把你的话体验到了。你和燮均才是神经健全的!(我在三十夜,在船上和临照福祺这样地说过了的。)燮均那晚因为临照的说起烦闷的缘故,也曾发了一阵和你同样的言论。牟均,我告诉你:我此次的赴法,逃避烦闷固然是个大原因,但我之所谓烦闷者,其成分恐怕与福祺的有些不同。因为我的烦闷中,细细的分析起来,还是读书的烦闷,追求人生的烦闷居多。我曾好几次想过:我数年来的颓废生涯,应该告一结束了。空洞的头脑应该使它充实些了。这样我才发了赴法的宏愿的。现在的种种,我只望它是离愁别梦,我只望它是我厌世的悲哀的人生观的余波!我应记住你的希望,我应勉力向着未来前进!我应当为我的母亲,为我的朋友,为我的爱人,为我自己,勉力延留着!

我更该记住燮均在船上的最后的赠言:——

“希望你不要忘掉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一块烂肉!你应当救出在烂肉上受苦的人,你应当敷复这世界的创痕!”

这几句赠言,于我是当然担当不起。但是我是如何怯弱稚嫩的人,应当竭力肩起这肩不起的担子!

窗外的狂涛,比晨间狂暴得多了。我应当袒着胸去接受印度洋的洪波,我应当把炳源说我的胸中的毒汁(即谓我厌世悲观)荡涤净尽!

末了,我应在此向牟均燮均道歉,我常贸然的发表我们私人的通信。并且这样的信,也不直接寄你俩一封。请恕我,我实在无力再抄一遍!这是我的草稿,这是我的誊正!我更应在此向读者诸君道歉,我常以私人的疯狂的情绪,来糟蹋你们宝贵的篇幅!(牟均,我真惭愧,还脱不了你的所谓的“臭文人”的习气!)

告终了,祝你俩兄弟的快乐!并祝国内的诸亲友都好!

怒安

一九二八年一月十三日离新加坡后一日

明天一早可到哥仑坡。印度洋竟很驯服呢!

寄语诸亲友放怀释念!一月十六日下午四时

七、我们在半途

船自新加坡开出后,足足走了四整天五整夜,才到印度半岛之南端的哥仑坡。预想中恐怖的印度洋,竟比上海到香港途中的“中国海”还驯服!大概一半也由于半月来惯于小小的簸动的缘故?可是海神虽这样宁静,而我的思潮却总是汹涌着,冲击着无有停息。以前六次通信中,大概可以完全表出我这样的骚乱!提起笔来,总是牢骚满腹,把写信时清明的头脑搅得混乱。一次写信给春苔先生,说了许多什么感谢的语,还说可以引起他怀旧的情绪的话,然而终于在俄国朋友身上纠缠了一下,便数数页数,手也酸了,头也胀了,就此草草完结。一次写信给母亲,想着实地报告她一番我途中的经历,生活的详细,而终也只对于我们同运命的西贡发了一阵无聊的感慨收场……上次的信,总算给它一个总解决,大发泄,应该可以安静几时了;不料仍是夜夜做着乱梦,天天睁大着眼上天下地的呆想。想到终了,欠债还是不能“赖脱”,当此年涯岁边,尤应把宿账一笔勾销,因此竭力镇压下了游神荡魄,来补写西贡的动植物园。

“Jardinbotanique”,这就是西贡动植物园名称之由来。里面满是热带的动植物:树木不少,花草不多,而且除了在家乡常见的芭蕉棕树外,差不多都是不知名的。因此,除感到绿荫满地的凉快外,也就觉不到别的兴趣。只是薰风拂动着树枝,轻灵的虫声飘过耳边,仿佛在梦中回到了故乡的盛夏。

从小在教科书上认识的“似猫而形大”的老虎,这次真的给我认识了。水门汀洞穴里,隐约地横七竖八躺着四五只。隔壁的铁栏中,一只张牙舞爪大踏步的来回着踱,好像一个人吃饱了饭,为消化起见而来回的踱步一样。蠢笨的象,见到两只。他的大鼻多么蠢又多么灵巧!简直像人类用他的手一样:它能用来抓痒,它能用来剔齿,它能用来去垢;末了,它还能向外一扬,像秋千一般的往外一荡,一扬一荡出许多污水,向着我们观众射来,表示它有这么一件武器,是向我们示威,骄傲,真蠢呵!

斑斓的豹也窥见了,只是懒洋洋地在打瞌睡,和一息不停、东跳西跑的猴子,正是绝好的对照。四脚蛇,大乌龟,脚盆大的大乌龟,四五丈长的长鳄鱼,都看到了。还有许多什么鹿啊、獐啊,在温带上常见的动物也不细写了。至于种种不知名的禽鸟,也恕我无味去记述了。那天并不完全逛完,只照了一个相就出来了。

西贡除了这个富有的Jardin外,使我得到很深的印象的还有公卖的鸦片间,——我几次忘写了。这次记起,真是大幸!——就是上海所谓的燕子窝,不过他们是堂而皇之的公开售卖的罢了。一间黝暗的铺子,只开中间或侧面的几扇木排门,外面横着一块金字黑漆的招牌,叫做什么灯铺。名字简单而又生涩,我一见便觉奇怪。后来在一家这样的“灯铺”前站了一回,尽我可怜的目力,向着内面望去,便瞥见一灯如豆,一榻横陈,一个个活尸横躺着,正在做着好梦。于是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法当局比我们贵政府的财政部,早有先见之明,在实行他的公卖政策以裕财源了!可怜我们的先知先觉的国民政府的救济国库之上策,还是从他们那里学得来的!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气,连细细去记他名字的勇气都没有就走了。

西贡,西贡,就这样的在我眼底消逝了。

接着便到新加坡。

“Athos号”上说的“找个英国当局签字”的手续也没有,就容容易易的上了岸。他们居留的人固要听英当局签字,我们路过的却很可随便的玩赏一下。可是他给我的印象也并不好,街道的灰尘虽没有西贡的万分之一的多,十二分的整洁也未见得。我们的同胞,是这么地多,竟使我想不到是在英国的属地上行走。可是同胞也好,不同胞也好,反正是言语不通,张口结舌,比我不会讲流畅的英语法语还要加倍的阻隔!素来闻名的水果出产地,却找不到好香蕉。后来还亏俄国朋友下午上岸时,倒替我买到了二十一只,价也比上海不了巧。车夫的愚蠢,却比上海华界上的初次拉车的江北人山东人更要愚蠢!问他价钱,老是不晓得的;甚至拿出新加坡的钱来同他做了好多手势,还是不懂,只是像哑子一样,只管请我上车。可怜啊,不讲价而坐车,是有被敲竹杠的危险的;胆怯的我,如何敢领受你好意而踏上你的车子呢?

船停十小时左右,又启碇。红树青山中,耸立着资本家的洋楼大公司的堆栈。更巍然地虎视的,是大不列颠的炮台!风景虽不错,胆子却也骇坏了。而且只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新加坡!

“‘归航’Athos号”上描写的Alamer,也实地看到了。可是自始至终,没听见他们喊出“Alamer”三个字,他们只用手势指示着海,而乞求船客丢钱。我为了俄国朋友要拍照,也丢了三法郎。但那种把戏实在引不起我什么兴味。生长在这种地方,会这种本领,算不得什么奇怪。只是一打的小艇中,有两只是父子般两人的,却不能不把我微微骚动了。每逢有钱丢向他们船旁时,父子两人必同时下水,而往往是儿子拾得钱的。大概父亲不过因为放不下心,下去看护看护!或竟有心是让他儿子出出风头?!还有一只的父子二人,年纪可相差得悬殊了!竟可令人想他们不是父子,而是祖孙。白发堆在苍老黝黑的脸上,显出他一世的辛劳;稚嫩坦白的小孩,大概不会超过十二岁。这对相依为命的可怜虫,却还受着运命的欺侮;在我注视的开船前半小时内,不见有一个法郎落向他们的范围之内。运命的欺侮人啊!运命的欺侮人啊!

他们于下水拾钱之外,在没钱可拾时,就打球。球约玻璃杯口大小,球板就是他们的桨。两人对立立在仅容双足的小艇内,相隔五六丈至七八丈的来回的像打乒乓,又像打网球一样的玩着。有时因为对手打过来的球方向不准,或是部位不对,此方要去救转的缘故,往往身子跑出了重心,一个筋斗翻下水去;引起观众的哄然大笑。

我们的船就在这样一阵热闹喧笑过后的冷落厌倦中离开了新加坡。

昨天晚餐时,就有人纷纷传说,今早六时可到哥仑坡的话,果然今天在朦胧中抛锚的机声惊醒了我的宿梦,淡绿的水色,环抱的长堤,都证实了我的确被运到哥仑坡来了。

穿好衣服,俄国朋友便来敲门,问我护照签字没有。他说他自己的已去签过了。我急忙跑到PontE的头等舱休息室中,找到了“英国当局”。所谓签字者,就是盖一个圆章而已。

以前经过三埠,都有MM公司自己的码头可靠,此次却只能同别的船一样泊在港中央了,八时便有公司的轮渡来接乘客上岸或游览。我们就是这班轮渡中踏到了锡兰岛。那时天气很凉爽,还带着夜来的清静的空气,颇使我感到快适。太阳也没西贡一样的酷烈,大概时候还早的缘故!街道的宽敞清洁,和有秩序,更加增了我回想中的对西贡新加坡的憎恶。

我们自上岸之后,半小时内,都被从来未有的一种过分的好意温情包围着。(这种印度人的会做生意,反转来说时,也可说是惹人讨厌!)招徕汽车,领导游览的头缠各色各种包巾的人,一会儿法语,一会儿英语的紧紧的追随着我们。其中的一个,自始至终共跟了我们约有十五分钟光景。我呢,并不是没有游览的兴致,只因同行的俄国朋友,他是永远不赞成坐车游览的。他说一则价钱太贵,二则容易上当;但我说他都是因噎废食的理由。不过我此次沿途花的钱也不少了,留下了待将来归来时再逛也使得,所以我只能在非常抱歉,辜负他们一番盛情厚意中,跟着他们无目的的闲荡去。

经过市街时,只要不是大商店,无论什么兑钱店,珠宝店,杂货店,门口都有伙计大声招呼着,有的喊着“PostCart”,有的打着问号喊“frSaigon?”来欢迎他们意想中的安南人(不错,我们同行四人中,有两个是安南学生)。沿途的人力车,汽车,也无一不是随时随地的献殷勤;这实在是我此行第一次经验。

我们在一家公司似的杂货店内买了些风景片。两个安南学生又买了些信笺封、饼干之类。可是价钱真贵得怕人,一罐小听饼干(至多不过一磅半),价一罗比六角五分(一罗比约合十法郎五分)。一支牙刷,在上海先施公司也不过卖到五角,而他们则要一个半罗比!赫!他们之这样献殷勤,会做生意,原来有这样的背景!

香蕉简直小得不像香蕉,我终于失望了!一月十七日下午船泊哥仑坡忘了:离我们的船不远,与我们平行着,正泊着MM公司从马赛开赴上海的GeneralMetzinger!我们在半途,他们也在半途,但他们是归到我的故乡去的,多么可羡啊!他们一天一天的接近他们的祖国了!但他们船上,一定也有许多出航的羡慕我们船上的归航的人!

上次在香港遇见同公司的Anger开赴上海,此次在Colbo又逢GeneralMetzinger。在旅途的寂寞惆怅中,遇到了同公司的船,真好像在千万里外,逢到自己的兄弟姊妹一样,感到莫名的亲切,安慰。

一月十八日船航印度洋中写完

(阴历十二月廿六日)

八、旅伴

多么无聊呵!天天这样平凡地刻板地过去。

旅伴们大都感到这种长途的寂寥和厌倦了!看他们天天在甲板上闲步,吸烟,说笑,看书,逗小孩子玩,以及种种想尽了方法来忘去他们现实生活的无聊时,便可知道。然而天天闲步,天天说笑,天天吸烟,天天……也就愈显出平凡而无聊了。

一路上旅客的增多减少,不免引起我一些老套的呻吟,感叹人生聚散,原亦如是的话。然而索性看破了这走马灯,自己站在灯外细细地赏鉴每一个纸人纸马的个性,姿态,倒也是一件达观可喜的事。现在的我,就想把不期然而相遇的一对对纸人纸马来客观地描写一下,更主观地逞着高兴批评一下,聊以消磨这平凡刻板的可厌的光阴。

我第一个想起的是“英国音乐家”。这并不是因为他托我买“歌曲集”,而我说“一些些不要钱的”小小的市惠的缘故;实在他有令人特别注意的地方。

他的年纪约莫有五十多岁,可是他的康健,却看来至少有六十以上。当我看他很小心而艰难地跨上PontD(即三等舱和头等舱接连的甲板)的扶梯时,我不禁看出他的老态而说他的身体大概不好。俄国朋友羼言了:“我想这是因为他太多讲话的缘故。”经我用一种奇怪的问语问他后,他便告诉我,“这英国人自己说他是音乐家,musician,他各种言语都会说,Europeanlanguage不必说;中国话也说得很好,不过现在忘掉了。他自己又说他什么东西都研究过,哲学,文学……差不多所有的学问都给他读完了……”我给俄国朋友这样的一说,才恍然大悟的懂得他的“我想这是因为他太多讲话的缘故”。

他的确很有英国人的特性,很自尊,很傲慢,走起路来,在不太方便的步子中,还保持着他的尊严,在饭厅里吃饭前数分钟,他开始奏piano了。枯老的手背,每根青筋都跳起来,如飞的指法,表示他的熟练。虽然手指有些僵了,但还不愧为老当益壮的音乐家。可惜他从没有好好地奏过一曲,或是奏完一曲。大概他是因为我们——船上的旅客——都是凡夫俗子,不懂什么叫做音乐的缘故,而不屑费他宝贵的精神,来演奏“对牛弹琴”的高尚的音乐?

每当他演奏时,总是东跳西跳地搬动了一会手指之后,便仰起头来对看他的人微笑。那种微笑,真是十足道地的微笑!既不过分,又不勉强,我在此更可钦佩那些受过好教育的英国人的丰采。

他还有一位女儿一同在船上,专门练习一种像harp一类的乐器。每当他的老父按piano的时候,遇她高兴时,便三脚两步的跳几步舞;身段婀娜得很。只是看她的身体,也有些遗传的不健全。她平日很少到甲板上来,虽是极热的天气,也仍躲在房里。她到饭厅用膳时,往往很迟。譬如:晚膳的第一只汤,大家用过了,她还没来;于是她的老父便站起来,搬着看来很费力的老步,到扶梯口撮尖了嘴“吁——吁”的吹叫几声,——他那种“吁——吁”的声音真是如何地尖锐有力啊!又是带转弯的声音。那样神秘而又慈爱的呼声,好像他的音乐一样,不是平凡的我们所能了解的。经过这“吁——吁”的呼声后,半分钟内便见他的爱女姗姗地来了。

他,这音乐家,穿的衣服很奇怪。在上海开船初几天,他是穿的一件中国绿纺绸的长袍。皮的?棉的?夹的?我都不知。有时外面再罩一件红色雨衣。长长的身材,长长的面庞,鬈曲的花白的头发下,架着一副很深的上下两种度数的眼镜。以后天气渐热,他便脱去了那件中国长袍,而改穿像我们一样的学生装了,大概是白帆布?不过我们常常可以在他的背上胸前,发见几个补钉。

他在香港以前,简直不理我们的,只同几个他同桌的欧洲人谈话。以后不知怎样的和我兜搭起来,看见我在写那些通信时,他往往带着高贵的微笑在旁边看着,在沉默了一会后,他便问起什么中国文字的写法(横写直写之类),中国文字的难易。一句法文,一句英文,随便着讲。以后他又见我在看一本临照送我的歌曲集(即中文名歌五十曲),他高兴得了不得,拿去试弹了几曲,“AllareChinese!AllareChinese!”便请我写信到上海替他买,给我一个他的通信处(新加坡CookCo.),说如果即刻就写信——我记得那时是船泊西贡——那么十五天内便可到手。他说钱等一等付我,我就说“一些些不要钱的”。

他又和我说起信仰的问题,问我信不信God,我说不。他又做手势,学着中国人跪拜的样子问我信不信中国的God(他那句话是“Chi-neseGod”),我又回他说不。于是他诚挚的议论开场了,说一个人没有信仰是没归宿的。世界万物,一切都是自然的力,自然的力便是神的力!你为什么不信自然,不信神呢?他说了许多,俄国朋友在旁和他辩了一阵。我知道和他辩是无用的,况且我的外国语可怜得可怜!所以到末了,只简单的回答他说:“我不能一些没有研究就去信从什么学说理论。我对哲学,宗教,都没研究过,所以我不能盲目地有什么信仰。”

他在新加坡就上岸了。上岸时特别地来找我,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我往常遇到欧洲人握我的手,总是又像握又像不握的,像中国人见面时的点头一样,又像点又像不点),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说收到歌曲集后一定就写信给我,于是他就走了。

记得过西贡后一天,他拿了我那张有地址的名片用铅笔写“aVoy-ageurofA.Lebon,Jan.1928”。他一边写一边说“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他又说他是个traveling的人,说不定明年会到巴黎,那时一定来找我。

他上岸之后俄国朋友同洪君说起他时,便说他父女俩是做戏的,说他们一切做戏的器具都有。他们说时有一种轻视的表情。不禁令我想起莎士比亚当时也只是一个流浪的戏子呵,如今你们便五体投地的崇拜了!唉,人间!人间!现世!现世!

我也并不对他有什么感情,或是佩服他果有音乐的本领或天才,或是说他说不定是将来的莎士比亚。我并无这种幻想。只是觉得现世的人类太可怕了!他们眼中的戏子,他们口中的毁誉!唉,唉……

——写完了这些,自己看了一遍,发见了我描写的这音乐家,许多地方不免逞着感情,和我末段说的话矛盾。但是,恕我!我本是在矛盾冲突中讨生活的人!

饭厅里右侧的窗子统关了,浪的巨响开始在耳中听到。大概六七天来驯服的印度洋,要跳一跳,显显本领了!但是我还是不去理会,不去管她的好,还是断续写我的旅伴。

第二个我要写的,便是那位杭州人孔先生。他是一个橡皮商。大概是合股的,他说在新加坡有一个总公司,上海有个叫光明,还有一个叫什么的公司。也是他们的分公司。他最初认识我们,是在吃饭时。据他自己说,听我们的话很像江浙两省的人。第一次洪君被邀到他房内去坐,我为找洪君的缘故,也接着坐在他局促之至的房内了。他非常殷勤的招待着,问我们晕船不,请我们吃橘子,临走又再三说,要喝茶,请到他那边去,有好茶叶。虽然我是不大热心于喝茶的,但他这种盛意却很可感激的。

他说的纯是杭州话,所以有些地方要经再三的解释后才能懂。中国人真可怜啊!

有一天,在甲板上和我们谈了一黄昏。他讲述新加坡的风景,土产,气候,生活程度,币制,商情。他说他们的“橡皮事业”,是在新加坡英政府租了好多的山地去开垦,种植橡树,然后再慢慢的一步一步,像中国人从棉花织成布一样的取到流汁的橡皮,运到各处去当原料卖。他讲述他的山地。又是荒野,又是多吃人的野兽。于此,他讲了许多老虎,象,豹,鳄鱼的行动,特性。概括的一句,他说,无论什么野兽,你不去侵犯他,他少有来侵犯你的。

他又讲述新加坡的各种果子,各种味道。他又讲起驾驭工人之不易,他说江浙两省的人总是吃不起苦,他们至多一年半载便吵着要回乡,少有做三四年以上的。

他又告诉我们,他十数年来航海的经验。他说他乘过各个公司的船,法国船却是第一次。他说有一次在香港因为贪便宜,上了一次大当。那时有只叫中国邮船的,他便搭了。其实是野鸡船,没有公司,没有组织的。所以一到新加坡,未进港,就被英当局扣留起来,把全船的乘客统赶上一个山上去,天天洗硫磺浴,还有种种要命的消毒;总有一个月光景。他说,这一个月中真受尽了“西崽”的磨难。末了,总算放了出来,用小汽轮载他们到那一月来可望不可即的新加坡。

据说,这种办法叫做“埋山”。凡是野鸡船都要这样的被“埋”的!

他讲的真多,我也忘了大半了。不过我回忆起来,还觉得“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呢。

此外,他那种老于行旅,饱经世故的阅历,和蔼可亲,温存恳挚的待人,都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

这几天他们在甲板上的游戏可多了。

最初他们是玩纸牌,纸牌玩厌了便玩“猜戒指”。玩法以麻线一根,穿一戒指;六七人或八九人环立成圆形,各执麻线之一小部,把戒指顺次传递他人。传递时先将虚握之两拳(中握麻线)并在一起,再向两旁分开,则同时各人之左右拳均伸张至相触,戒指即于此时传递。惟戒指只有一只,此环立之八九人必做出“戒指在我手里”的神气,以乱耳目。因为在此人环中隙地,还有一个“团团转”的人,正在竭力找寻此戒指到底在何人手里。传递人中,偶而有稍不经心,露了破绽,被他捉出时,此人便该倒霉,去代替这“团团转”的位置。所以传递人必竭力虚张声势,一面乱说“戒指在此地”,“咦,这里”,一面还要唱歌,以乱“团团转”的心。如果传递得好而“团团转”的人稍为不灵敏些时,那么“团团转”的人往往有继续至五分钟以上者。愈焦急越捉不出,愈捉不出愈焦急,那种慌乱的情绪,的确可使传递者引为笑乐。但就在这快乐透顶的时候,乐极生悲的露了马脚了,于是再重新开始。

这种游戏原也简单得很,所以一连玩了三夜也玩厌了。他们便想出第三种游戏了。

一个大似面盆的灯罩,罩着四五只电灯;可是甲板的面积是这样大,这些微弱的光也够可怜了。留声机放在货舱顶上,摇头摆尾的在唱着各种舞曲。那两个法国妇人,便快乐得发狂一样,不管是四等舱里烂污水兵,不管是下流不堪的船上水手,都一律欢迎,抱着,跳……舞……跳……舞……那些落伍者,蹲在角落里睁着又艳羡又嫉妒的大眼望着他的同伴。那些被选者呢,一面固然是非常得意非常骄傲;一面却又竭力小心的讨两个妇人的欢喜。淫乐的空气紧张着,一阵阵的荡笑充满着,在夜之静寂里。

出国前,仑布曾对我说过:女客大概都搭头二等,因为三等不大方便。只有那些军官的妻子,或是不十分正当的妇人才会搭三等。这句话现在给我证实了。

这两个法国妇人,一肥一瘦,都是从上海上船到马赛的。肥的简直像头肥猪,满脸臃肿的肥肉,真是多么蠢笨可笑!瘦的一个,面孔像她带的那只哈叭狗,还嫌太长了,反没有她的狗好看。这个肥的十二分的蠢,却没有十二分的荡,虽然也不见正经。那个瘦的简直不像样了!一天到晚只是格格格格的狂笑,这笑声里告诉出她的淫荡,轻狂,放纵,卖弄风情。还有吃饭时,和那个西班牙人俩眼睛东瞟西散的打电报,有时还要拿水果吃,还要打情骂俏地故意娇嗔佯怒……哎呀,写不完也写不来!总之:令人作三日呕那句话,对于她真再配也没有了!

起先,这两个法国妇人是常同一个大家叫他General的海军军官打趣的;他那种军官式的步武、立正等的表情,确是滑稽可笑。嘴巴又会说,往往引起那狗脸的瘦妇人的狂笑。可是近来这General变得非常地宁静了,饭堂里也不大听到他高声的诙谐的谈笑了,甲板上也不大看见他兴高采烈的影子了。原来西贡下来的一大群军官和军官太太之中,有一位军官太太是没有军官先生陪着的,而她却带着两个小孩,一个还在手抱中。在这样的情景中,便激起了General那种高尚博爱的同情,时常替她抱孩子,端椅子,在甲板上铺毡子给小孩睡,从房间里去拿枕褥坐垫,真是无忙不帮,还要整天价陪着她躺在冷落的起重机角落里轻轻地密密地谈话。多么武侠,而又多么温柔啊!

所以现在和这法国妇人混在一起的只有一个西班牙人了。那些水手们,不过偶然在跳舞时,得到一刹那的青盼而已。

“SeigneurEspagnol”,就是这位先生的别号。他是同俄国朋友,英国音乐家和一个葡萄牙人一房间的。最初西班牙人称葡萄牙人为“Sei-gneurPortugais”(意即葡萄牙先生)。据说这“Seigneur”一字在西班牙是普通的称呼,不过法文的Monsieur,英文的Mister,都和M有关系的,“Seigneur”这字却是非常特别(按法文中也有Seigneur,但不大用的;现在在宗教中还存在着),因此引起了俄国朋友的好奇心,称西班牙人为“SeigneurEspagnol”了。

他这人有非常威严的容仪,吓,那双凹进去的黑眼乌珠才厉害哩!炯炯有神地骨溜溜地转,万一射着你时,简直鹰瞵虎视地把你吞得下一样!但是人却十分和气,就是说话过分了,被法国妇人捣他几拳也不要紧。有一夜,在甲板上,不知怎样的他的一双拖鞋被她们藏去了一只。只见他一只脚有鞋一只脚无鞋地东跳西跳的在甲板上寻找:一会儿俯着身察看纵横的椅子下面,一会儿探首去查验起重机里面,到底有没有他拖鞋的踪迹。我看他真耐性呵!

前星期我同俄国朋友无意中谈起他,无意中得到了他的两句箴言:“Hehasnothingbuthehaseverything.”他自己没肥皂,却轮流着用葡萄牙人和俄国朋友的。人家在吃东西,虽不相识,他也可吃到一些。饭厅里他常常得到双份的水果或点心。他自己没有椅子,但甲板上总见他舒舒服服地躺着,而且他躺了人家的椅子,不等到他自己觉得躺够时,从来不站起身让人的,虽然他明白看见主人在旁边徘徊。唉,我看他真耐性呵!

那个葡萄牙人,我一见就想像他是一个大傻瓜。人又矮的可以,肚皮又格外来得大,挺起了大肚皮,摇摇摆摆搬动着沉重的步子,在甲板上散步时,真像一个大傻瓜在滚来滚去。

他臂上身上都有五彩的花纹,俄国朋友告诉我,说他胸口是刺的一只帆船。大概是个水手,他说,至少从前是个水手!臃臃肿肿的脸,微秃的头顶在发光,短短的小小的一丛黑须子挂在上唇;穿着一套白帆布,铜钮扣的制服,于是俄国朋友便立正,举手,称他Captain;他笑了,大肚皮望前一倾,朝里一缩,又粗又短的手伸向俄国朋友胸口来了,算是报复的,可是只一晃又踱前去了。回来时又遇见,于是立正,举手,一倾,一缩,一伸手,一晃……重演一番。

说起大肚皮,不禁令我想起外国人大肚皮之多而大了。

我们的Maitre d'Hotel是大肚皮,Cmissaire也是大肚皮,一个大肚皮挺在胸脯下面愈显得他之高贵而威严。想起我们中国人的大肚皮,又惭愧多了!既没有他们那末大,又没有那末神气。写到此,忽然想起我出国前为护照签字问题,法捕房的政治包探曾请我去问话,因此我得在霞飞路巡捕房门口,见到了各式各种的无数的大肚皮。唉!只有他们的大肚皮,才可与外国的大肚皮一相比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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