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
劈柴在院中燃烧, 便是天降细雨也阻挡不了火势几个小太监们蹲在地上正将查抄出来的药材丢进火焰内。
自从老祖宗交了手里的东西, 张民望都忘记长跪的滋味了。
膝盖针扎一般痛苦, 他脸上却没有带出来, 依旧诚惶诚恐的跪着, 而跪着正是他们这样人的童子功包括上面半路坠入深渊的老祖宗。
再没有比太监会跪的人了。
佘青岭的心里并没有愤怒, 该来的总会来, 能做的都做了现在他就只能默然的看着那些药材被抱来烧成灰烬。
整整六年自武帝登基后宫没有一个皇子出生便是有皇女落草, 也是病病殃殃身子骨不好。
为何如此又为何走到今天这一步, 全天下便只有佘青岭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可心里再明白也不能戳穿, 还就得感同身受般痛心要做出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深深叹息, 问这些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子徒孙们:“当日我把你们带出来的时候, 教你们的那些可还记的?”
众掌印别看都有些权利这个时候能跟老祖宗对话的却只有张民望如此便一起去看他。
张民望身躯一抖, 抬头看向老祖宗嘴唇哆嗦着说:“记得的。”
佘青岭笑了下问:“记的多少?”
有几个小太监端着铜盆头油, 梳具过来跪在他身后帮他顺头发扎头发。
许是伺候的舒服佘青岭慢慢闭了眼睛
张民望跪在下面举袖擦汗回头又看了几眼没人敢言一咬牙他到底扭脸对佘青岭道:“老祖宗当日教导皆一字一句深刻于心更不敢怠慢夜夜铭记反复诵读。”
佘青岭没有睁眼便听张民望背了起来:“内内敛机锋谦顺闭厄祸患皆多言贪欲困恶生小人本艰难戚戚不得已生之更唯艰何以为之?上智忠中智忠下智忠。上策愚中策愚下策愚……用忠者利用愚者活……此乃小人去厄消灾经开~开言。”
他背到这里抬头去看佘青岭的表情就吓的一哆嗦。
老祖宗的脑袋已经扎好发网戴的却不是从前太监掌印的描金曲角帽而是人家郡王的三色玉柱七梁冠。
是了是了从根骨上这位跟自己又有那一点儿相同呢?
佘青岭抬手扶了一下头冠嘴里语气未变的问:“做到哪点了?”
张民望咬咬嘴唇:“中中策愚老祖宗开恩小的从来不聪明。”
佘青岭看看天色到底叹息一声道:“也算不笨了你要聪明做什么这一本经又做到几点?”
张民望道:“省身戒欲慎言就就这三条。”
佘青岭点点头也不知想起什么便用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身边的桌面一直到院里的东西烧完了火焰低了些他才缓慢开口:“别的倒没什么你的向善呢?”
张民望抬头:“回老祖宗话愚者善不了。”
佘青岭不动声色。
张民望又把嘴唇咬破了试探道:“老祖宗咱们不是不想走上智可您什么心智我等又是什么出身才有几天好日子?好不容易都~到这儿了这份忠勇便是细想想都疼啊~!”
他的眼泪哗的一下流了出来。
轻轻叹息佘青岭终于道:“也罢了人智算不过天道翁尽忠等就送到御前听候圣裁吧。”
张民望猛的抬头表情惊惧想一脑袋扎到地上磕个头破血流可脑袋落地刹那却触到一个软垫。
一个本在烧火的小太监对他点点头很严肃的劝到:“大总管是御前伺候的这般做不是连累老祖宗难做人?”
张民望没法表态了只能趴在地上哀求:“老祖宗救命有人身不由己身不由己!何其无辜啊罪更不当死啊……”
佘青岭却笑了嘴唇里慢慢揪出几个寒凉的字道:“我当日哪个没管哪个没提哪个没教?只是你们不做了罢了而今又要来做好人?晚了!大总管都不管闲事儿 您都愚了现在替他们叫什么撞天屈?不恶心么?”
又看看时辰他有些不耐烦的摆摆手就抬起胳膊让人给自己套上一件红色的冕服。
张民望等掌印太监便摇摇晃晃的站起魂不守舍的出去了。
他们来到门口的时候也是赶巧便看到陈大胜带着老刀一起过来。
刹那心里一动张民望迅速拉住陈大胜哀求:“小祖宗救命千万救命。”
说完他与几个太监迅速离开就跟背后跟着鬼一般。
陈大胜目送他离开让几个兄弟在外等候自己跨刀入院。
此刻院子里已经被迅速清洗干净那篝火那药材的残渣已然不见空气里曾弥漫的燎烧都被一种清冽的香气遮掩过去了。
陈大胜住步侧头闻了一下笑道:“这是烧了多少东阁云头?”
佘青岭看着儿子笑的温和语气也是充满了慈爱道:“竟学些乱七八糟的闻出来了?”
陈大胜笑笑:“啊梅花脑占蜡沉番栀子合起来多半是这个六爷喜欢从萧娘娘那里乱拿东西也就给小七一个人小七又不用香多数就便宜了您儿媳妇。”
他说完接过太监捧的鞋儿弯腰给爹一只一只套上。
佘青岭好奇换脚的当口就问:“是这样么?我怎么没在咱家闻到过?”
陈大胜扶他起来笑道:“您可等吧老贵的东西她抠成那样可舍不得用都给隔壁孟家让卢氏放到香料铺子卖了。”
“哧~!”
佘青岭笑出了声儿真是怎么形容呢。
他出身贵胄虽有磨难可环境却始终在富贵窝里润着从前所见一切女人皆与家里不同到了亲卫巷才算是开了眼界。
如老太太如儿媳妇那真是上天入地难寻的抠出境界之人。
当然他也没有生气更不会嫌弃。
他甚至是得意的他稀罕的人那就是脚底板踩了屎他也不嫌弃。
如此便笑道:“倒是咱老太太的好徒弟。”
陈大胜也得意:“那是都给您孙子们攒着呢。”
佘青岭想起小高兴心就软成了一堆儿。
这是想什么来什么有了这个孩子他对陈家对大胜儿内疚便彻底平复了一半儿了。
他来宫内好些天了一直在秘密的调查一些事情今日才暂且做了一个了解。
从前在家那会子也是陈大胜每天抱出高兴给他看几眼现下更是想念。
就问:“高兴儿这几天怎么样?”
陈大胜笑笑:“那是个生来就会享受的能吃能喝还一睡一整夜也不爱给人添麻烦那胳膊腿儿现下都是咕噜噜的。”
佘青岭点点头想念也带在了脸上便叹息道:“我孙自是仁义的待这俩月忙完咱就回去长住这挪来挪去还是庆丰那边住的舒服也不知安儿想我没?”
陈大胜扶他出院子边走边笑说:“遇到什么事儿他娘不答应就想您了。”
“呵!孩子~这孩子总是与我最是亲厚的。”
这下是彻底高兴了走到门口有太监抬来辇轿郡王爷却拒了只带着陈大胜往老廊道走并不让人跟随。
等到了地方这爷俩放慢脚步各自带着的笑容也都沉了下来。
佘青岭道:“我儿今日不该来。”
陈大胜却仰脸笑的爽朗道:“瞧您说的前面乱成那样我不得先顾着您?”
佘青岭眉头紧蹙道:“那就更不该来。”
陈大胜呲牙:“我是您儿子这能躲得了?才将张民望还让我跟您求情呢。”
脚下节奏不乱佘青岭语气讥讽道:“这会子求?晚了谁也救不了了从前我带出来的那些这次最少得折进去一小半儿。”
陈大胜语气也不乱的问:“就~都该死么?”
佘青岭摇头:“今日带着眼睛去看下去仔细琢磨什么该死谁人该活?就都是身不由己罢了这事儿没什么道理可讲却要看对这个天下有无益处罢了。”
陈大胜吸气:“若有益却确实冤屈呢?”
佘青岭满面肃杀:“那就阎王殿前告状吧而今却是不能了。”
“真不能救么?”
“不能。”
“知道了。”
话说到这里也就尽心了。
绕过一摊积水佘青岭住步呆立片刻忽问儿子:“我儿如何看今上?”
这地方正是廊道正中的位置。
陈大胜当年带着人在这里追击过幽帝。
那帝国最后的忠臣都折损在这里有的人死之前却是满面解脱面带笑容的。
从前陈大胜一直想不通这件事今日却隐约触摸到一些边角了。
心里虽不舒服可又想自己那时候是刀并不会想刀下之人是不是好又是不是忠的。
他得首先保证自己能活下去。
爹现在又问如何看今上?
陈大胜的手用力握握刀柄便看着自己父亲说:“其实儿一直觉着从前父亲总是喜欢把事情想的精致又周全就觉着挺累的。若儿子看皇帝老爷跟从前我们村的财主老爷其实也没啥区别。”
佘青岭惊愕难以置信的看着儿子小半天才说:“我儿也是读了不少书了。”
陈大胜不在意的笑道:“读了多少书儿也是这么看的财主老爷门前二亩地谁敢在他的地上占便宜那谁就不是个东西肯定要想着法子报复一下的人家的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