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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下) 免费阅读

[鲁贵慌忙由中门下。四凤端着药碗向饭厅门,至门前,周繁漪进。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粱令人觉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在那静静的长的睫毛的下面。有时为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青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弯,显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她那雪白细长的手,时常在她轻轻咳嗽的时候,按着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气来,她才摸摸自己胀得红红的面颊,喘出一口气。她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静,她的--她对诗文的爱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明其妙的决断时忽然来的力量。整个地来看她,她似乎是一个水晶,只能给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额表现出深沉的理解,像只是可以供清谈的;但是当她陷于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着;当她见着她所爱的,红晕的颜色为快乐散布在脸上,两颊的笑涡也显露出来的时节,你才觉得出她是能被人家爱的,应当被人爱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个女人,跟一切年青的女人一样。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她恨起你来也会像只恶狗狺狺地,不,多不声不响地恨恨地吃了你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忧郁的,她会如秋天傍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来了。[她通身是黑色。旗袍镶着灰银色的花边。她拿着一把蒲扇,挂在手指下,走进来。她的眼睛略微有点塌进,很自然地望着四凤。

四(奇怪地)太太!怎样您下楼来啦?我正预备给您送药去呢!

繁(咳)老爷在书房么?

四老爷在书房里会客呢。

繁水来?

四刚才是盖新房子的工程师,现在不知道是谁,您预备见他。

繁不。--老妈子告诉我说,这房子已经卖给一个教堂做医院,是么?

四是的,老爷觉把小东西都收一收,大家俱有些已经搬到新房子里去了。

繁谁说要搬房子?

四老爷回来就催着要搬。

繁(停一下,忽然)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四老爷说太太不舒服,怕您听着嫌麻烦。

繁(又停一下,看看四面)两礼拜没下来,这屋子改了样子了。

四是的,老爷说原来的样子不好看,又把您添的新家俱搬了几件走。这是老爷自己摆的。

繁(看看右面的衣柜)这是他顶喜欢的衣柜,又拿来了。(叹气)什么事自然要依着他,他是什么都不肯将就的。(咳,坐下。)

四太太,您脸上像是发烧,您还是到楼上歇着吧。

繁不,楼上太热(咳)。

四老爷说太太的病很重,嘱咐过请您好好地在楼上躺着。

繁我不愿意躺在床上。--喂,我忘了,老爷那一天从矿上回来的?

四前天晚上,老爷见着您发烧很厉害,叫我们别惊动您,就一个人在楼下睡的。繁白天我像是没有见过老爷来。

四嗯,这两天老爷天天忙着跟矿上的董事长开会,到晚上才上楼看您。可是您又把门锁上了。

繁(不经意的)哦,哦,--怎么,楼下也这样闷热。

四对了,闷得很。一早晨黑云就遮满了天,也许今儿个会下一场大雨。

繁你换一把大点的蒲扇,我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

[四凤拿一把蒲扇给她,她望着四凤,又故意地转过头去。

繁怎么这两天没有见着大少爷?

四大概是很忙。

繁听说他也要到矿上去是么?

四我不知道。

繁你没有听见说么?

四倒是伺候大少爷的下人尽忙着跟他检衣裳。

繁你父亲干什么呢?

四大概跟老爷买檀香去啦。--他说,他问太太的病。

繁他倒是惦记着我。(停一下忽然)他现在还没有起来么?

四谁?

繁(没有想到四凤这样问,忙收敛一下)嗯,--自然是大少爷。

四我不知道。

繁(看了她一眼)嗯?

四这一早晨我没有见着他。

繁他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四(红面)您想,我每天晚上总是回家睡觉,我怎么知道。

繁(不自主地,尖酸)哦,你每天晚上回家睡!(觉得失言)老爷回家,家里没有人会伺候他,你怎么天天要回家呢?

四太太,不是您吩咐过,叫我回家去睡么?

繁那时是老爷不在家。

四我怕老爷念经吃素,不喜欢我们伺候他,听说老爷一句是讨厌女人家的。

繁哦,(看四凤,想着自己的经历)嗯,(低语)难说的很。(忽而抬起头来,眼睛张开)这么说,他在这几天就走,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

四(胆怯地)你说的是大少爷?

繁(斜看着四凤)嗯!

四我没听见。(嗫嚅地)他,他总是两三点钟回家,我早晨像是听见我父亲叨叨说下半夜跟他开的门来着。

繁他又喝醉了么?

四我不清楚。--(想找一个新题目)太太,您吃药吧。

繁谁说我要吃药?

四老爷吩咐的。

繁我并没有请医生,那里来的药?

四老爷说您犯的是肝郁,今天早上想起从前您吃的老方子,就觉抓一付,说太太一醒,就跟您煎上。

繁煎好了没有?

四煎好,凉在这儿好半天啦。

[四凤端过药碗来。

四您喝吧。

繁(喝一口)苦得很。谁煎的?

四我。

繁太不好喝,倒了它吧!

四倒了它?

繁嗯?好,(想起朴园严厉的面)要不,你先把它放在那儿。不,(厌恶)你还是倒了它。

四(犹豫)嗯。

繁这些年喝这种苦药,我大概是喝够了。

四(拿着药碗)您忍一忍喝了吧。还是苦药能够治病。

繁(心里忽然恨起她来)谁要你劝我?倒掉!(自己觉得失了身份)这次老爷回来,我听见老妈子说瘦了。

四嗯,瘦多了,也黑多了。听说矿上正在罢工,老爷很着急的。

繁老爷很不高兴么?

四老爷是那样。除了会客,念念经,打打坐,在家里一句话也不说。

繁没有跟少爷们说话么?

四见了大少爷只点一点头,没说话,倒是问了二少爷学堂的事。--对了,二少爷今天早上还问了您的病呢。

繁我现在不怎样愿意说话,你告诉他我很好就是了。--回头觉帐房拿四十块钱给二少爷,说这是给他买书的钱。

四二少爷总想见见您。

繁那就叫他到楼上来见我。--(站起来,踱了两步)哦,这老房子永远是这样闷气,家俱都发了霉,人们也是鬼里鬼气的!

四(想想)太太,今天我想跟您告假。

繁是你母亲从济南回来么?--嗯,你父亲说过来着。

[花园里,周冲又在喊:“四凤!四凤!”

繁你去看看,二少爷在喊你。

[周冲在喊:“四凤”。

四在这儿。

[周冲由中门进,穿一套白西装上身。

冲(进门只看见四凤)四凤,我找你一早晨。(看见繁漪)妈,怎么您下楼来了?

繁冲儿,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冲我刚同一个同学打网球。(亲热地)我正有许多话要跟您说。您好一点儿没有?(坐在繁漪身旁)这两天我到楼上看您,您怎么总把门关上?

繁我想清净清净。你看我的气色怎么样?四凤,你给二少爷拿一瓶汽水。你看你的连通红。

[四凤由饭厅门口下。

冲(高兴地)谢谢您。让我看看您。我看您很好,没有一点病,为什么他们总说您有病呢?您一个人躲在房里头,您看,父亲回家三天,您都没有见着他。

繁(忧郁地看着冲)我心里不舒服。

冲哦,妈,不要这样。父亲对不起您,可是他老了,我是您的将来,我要娶一个顶好的人,妈,您跟我们一块住,那我们一定会觉您快活的。

繁(脸上闪出一丝微笑的影子)快活?(忽然)冲儿,你是十七岁了吧?

冲(喜欢他的母亲有时这样奇突)妈,您看,您要再忘了我的岁数,我一定得跟你生气啦!

繁妈不是个好母亲。有时候自己都忘了自己在那儿。(沉思)--哦,十八年了,在这老房子里,你看,妈老了么?

冲不,妈,您想什么?

繁我不想什么?

冲妈,您知道我们要搬家么?新房子。父亲昨天对我说后天就搬过去。

繁你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搬房子?

冲您想父亲那一次做事先告诉过我们!--不过我想他老了,他说过以后要不做矿上的事,加上这旧房子不吉利。--哦,妈,您不知道这房子闹鬼么?前天秋天,半夜里,我像是听见什么似的。

繁你不要再说了。

冲妈,您也相信这些话么?

繁我不相信,不过这老房子很怪,我很喜欢它,我总觉得这房子有点灵气,它拉着我,不让我走。

冲(忽然高兴地)妈。--

[四凤拿汽水上。

四二少爷。

冲(站起来)谢谢你。(四凤红脸)。

[四凤倒汽水。

冲你给太太再拿一个杯子来,好么?(四凤下)。

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冲儿,你们为什么这样客气?

冲(喝水)妈,我就想告诉您,那是因为,--(四凤进)--回头我告诉您。妈,您跟我画的扇面呢?

繁你忘记了我不是病了么?

冲对了,您原谅我。我,我--怎么这屋子这样热?

繁大概是窗户没有开。

冲让我来开。

四老爷说过不叫开,说外面比屋里热。

繁不,四凤,开开它。他在外头一去就是两年不回家,这屋子里的死气他是不知道的。(四凤拉开壁龛前的帐幔)。

冲(见四凤很费力地移动窗前的花盆)四凤,你不要动,让我来。(走过去)。

四我一个人成,二少爷。

冲(争执着)让我。(二人拿起花盆,放下时压了四凤的手,四凤轻轻叫了一声痛。)

怎么样,四凤?(拿着她的手)。

四(抽出自己的手)没有什么,二少爷。

冲不要紧,我跟你拿点橡皮膏。

繁冲儿,不用了。--(转头向四凤)你到厨房去看一看,问问跟老爷做的素菜都做完了没有?

[四凤由中门下,冲望着她下去。

繁冲儿,(冲回来)坐下。你说吧。

冲(看着繁漪,带了希冀和快乐的神色)妈,我这两天很快活。

繁在这家里,你能快活,自然是好现象。

冲妈,我一直什么都不肯瞒过您,您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您最大胆,最有想像,又,最同情我的思想的。

繁那我很欢喜。

冲妈,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不,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

繁你先说给我听听。

冲妈,(神秘地)您不说我么?

繁我不说你,孩子,你说吧。

冲(高兴地)哦,妈--(又停下了,迟疑着)不,不,不,我不说了。

繁(笑了)为什么?

冲我,我怕您生气。(停)我说了以後,您还是一样地喜欢我么?

繁傻孩子,妈永远是喜欢你的。

冲(笑)我的好妈妈。真的,您还喜欢我?不生气?

繁嗯,真的--你说吧。

冲妈,说完以後还不许您笑话我。

繁嗯,我不笑话你。

冲真的?

繁真的!

冲妈,我现在喜欢一个人。

繁哦!(证实了她的疑惧)哦!

冲(望着繁漪的凝视的眼睛)妈,您看,你的神气又好像说我不应该似的。

繁不,不,你这句话叫我想起来,--叫我觉得我自己--哦,不,不,不。你说

吧。这个女孩子是谁?

冲她是世界上最--(看一看繁漪)不,妈,您看您又要笑话我。反正她是我认为最满意的女孩子。她心地单纯,她懂得活着的快乐,她知道同情,她明白劳动有意义。最好的,

一她不是小姐堆里娇生惯养出来的人。

繁可是你不是喜欢受过教育的人么?她念过书么?

冲自然没念过书。这是她,也可说是她位移的缺点,然而这并不怪她。

繁哦。(眼睛暗下来,不得不问下一句,沉重地)冲儿,你说的不是--四凤?

冲是,妈妈。--妈,我知道旁人会笑话我,您不会不同情我的。

繁(惊愕,停,自语)怎么,我自己的孩子也

冲(焦灼)您不愿意么?您以为我做错了么?

繁不,不,那倒不。我怕她这样的孩子不会给你幸福的。

冲不,她是个聪明有感情的人,并且她懂得我。

繁你不怕父亲不满意你么?

冲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繁别人知道了说闲话呢?

冲那我更不放在心上。

繁这倒像我自己的孩子。不过我怕你走错了。第一,她始终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下等人。你要是喜欢她,她当然以为这是她的幸福。

冲妈,您以为她没有主张么?

繁冲儿,你把什么人都看得太高了。

冲妈,我认为您这句话对她用是不合适的。她是最纯洁,最有主张的好孩子,昨天我跟她求婚--

繁(更惊愕)什么?求婚?(这两个字叫她想笑)你跟她求婚?

冲(很正经地,不喜欢母亲这样的态度)不,妈,您不要笑!她拒绝我了。--可是我很高兴,这样我觉得她更高贵了。她说她不愿意嫁给我。

繁哦,拒绝!(这两个字也觉得十分可笑)她还“拒绝”你。--哼,我明白她。

冲您以为她不答应我,是故意地虚伪么?不,不,她说,她心里另外有一个人。

繁她没有说谁?

冲我没有问。总是她的邻居,常见的人吧。--不过真的爱情免不了波折,我爱她,她会渐渐地明白我,喜欢我的。

繁我的儿子要娶也不能娶她。

冲妈妈,您为什么这样厌恶她!四凤是个好孩子,她背地总是很佩服您,敬重您的。

繁你现在预备怎么样?

冲我预备把这个意思告诉父亲。

繁你忘了你父亲是什么样一个人啦!

冲我一定要告诉他的。我将来并不一定跟她结婚。如果她不愿意我,我仍然是尊重她,帮助她的,但是我希望她现在受教育,我希望父亲允许我把我的教育费分给她一半上学。

繁你真是个孩子。

冲(不高兴地)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

繁你父亲一句话就把你所有的梦打破了。

冲我不相信。(有点沮丧)得了,妈,我们不谈这个吧。哦,昨天我见着哥哥,他说他这次可要到矿上去做事了,他明天就走,他说他太忙,他叫我告诉您一声,他不上楼见您了。您不会怪他吧?

繁为什么?怪他?

冲我总觉得您同哥哥的感情不如以前那样似的。妈,您想,他自幼就没有母亲,行情自然容易古怪,我想他的母亲一定感情也很盛的,哥哥是一个很有感情的人。

繁你父亲回来了,你少说哥哥的母亲,免得你父亲又板起脸,叫一家子不高兴。

冲妈,可是哥哥现在有点怪,他喝酒喝得很多,脾气很暴,有时他还到外国教堂去,不知干什么?

繁他还怎么样?

冲前三天他喝得太醉了。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恨他自己,说了许多我不大明白的话。

繁哦!

冲最后他忽然说,他从前爱过一个决不应该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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