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梁实秋在房间里往相框里镶什么……
闻一多不敲门便闯了进来:“饿了,有什么吃的?”
梁实秋:“喏,那儿有两片面包。杯里还有牛奶。但是别喝。”
闻一多:“为什么不许我喝?”
梁实秋头也不抬地:“凉了,爱护你。你胃不好,不如喝杯热水。”
闻一多抓起一片面包,吃着边问:“你在干什么?”
梁实秋:“你看!”
闻一多:“这是前清官服袍褂上的啊!多少年以后,可算正宗的古董。”
其上有海浪、旭日、白鸟,如一副美丽的刺绣画。
梁实秋:“你的两位新老师,过几天不是要请我们到她们家中去做客么?”
闻一多:“是啊。”
梁实秋:“那我们该怎么去呢?”
闻一多:“这话问得多奇怪啊!我们并没长着翅膀,自然不可能飞去的。我们不是鱼,柯泉不是江河,我们自然也不可能游去的。我们只有走去,或者奢侈一下,打辆的士去啊!”
梁实秋:“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第一次做客,而且我们又是两位来自中国的学生,带件主人也许喜欢的小礼物,总归是必要的?”
闻一多:“对,还是你想的周到。”
将面包塞入口中,欲拿起画框。
“先生,请擦一下您的手。”
闻一多双手习惯地要往睡衣上揩……
“先生,您穿的是睡衣,不是您作画的五彩衣。”
闻一多:“上帝啊,一个人要是生活在你眼前,简直是一种不幸。”
伸出双手:“那么擦手巾呢?”
梁实秋将擦手巾搭在他手上。闻一多应付了事地擦擦手,将手巾扔在有半盆水的盆里。
梁实秋抗议地:“先生!那是我的洗脚盆,而且盆里是我昨天晚上的洗脚水……”
闻一多“友邦惊诧”实则反唇相讥地:“怎么,时时处处顾及生活细节如梁实秋者,洗脚水也是不及时倒掉的么?”
梁实秋双手往腰间一叉,气得干瞪眼说不出什么。
闻一多却已拿起了画框:“很好。作为一件小礼物,这很有中国特色。”
梁实秋得意地笑:“我从画框中拆下一幅柯泉的风景画,再将它剪下来,镶好,颇费了番心思呢!”
闻一多:“谢谢!”拿着就走。
梁实秋:“哎你!……”
闻一多在门口站住,回头佯装困惑地眨眨眼:“难道你不是为我准备的么?”
梁实秋:“怎么成了为你准备的呢?我是为我自己准备的!”
闻一多振振有词地:“到我的老师家去做客,你自己倒只为你自己准备了一件礼物,那我这个学生送给老师什么?倘我竟没礼物可送,那一比照显得我多么不晓礼数?你这个人真不够处!归我了!”说罢出门。
梁实秋:“强盗!”追出门。
梁实秋推门直入闻一多的房间,但见一片杂乱无章。
梁实秋:“不知我进入的是一位浪漫派诗人的房间,还是一位打算立刻逃亡的野兽派画家的藏身之所!”
闻一多却已在用毛笔往画框上写字……
梁实秋:“哎,你往上边写什么啊?!”
急奔过去。
闻一多搁笔道:“两位利明斯女士存念!你们的学生闻一多敬送。”
梁实秋看着无可奈何:“可憎!可憎!真真气煞我也……”
闻一多笑道:“我的小楷大有进步,是?”
梁实秋东看西看,目光被书架上的一块印章石所吸引,拿了起来。
闻一多:“那鸡金血石,我带到美国的印章石,仅剩这么一块了。隆基让我给他刻章,我都没舍得贡献给他。”
“经验告诉我,一个人保留到最后的,往往是最好的。”
“它的确是我带来的印章石中最好的一块。”
“既然你用你的话证实了我的经验,那么它归我了。”说罢,梁实秋也拿了就走。
“哎,实秋,实秋……”
梁实秋在门口站住,回头道:“闻一多先生很懂礼数,我梁实秋就差于他么?”
闻一多眼睁睁看着梁实秋出了门,然后离开房间,走到了梁实秋的门口,推门,门从里边锁着,敲门,梁实秋不应。
闻一多:“梁实秋先生,我敢肯定,我的两位老师会更喜欢我的礼物……”
室内,梁实秋大声回答:“闻一多先生,现在你还能分清楚,究竟你带去的礼物是你带的,还是我以我的名义带去的礼物更是你的么?”
闻一多自言自语:“可也是。”
利明斯姐妹家门前,闻一多按门铃。
门一开,首先涌出一股烟,闻一多、梁实秋不禁都后退一步。
妹妹利明斯一边在门后咳嗽,一边连道:“快进,快进!”
闻一多、梁实秋相视一眼,狐疑而入,但见满室青烟,姐姐利明斯双手抖弄一块桌布,东一下,西一下,如同女巫作法。
妹妹解释:“她本打算为你们的到来烤一炉点心,可是将面烤成了炭。”说着,已是泪流满面。
梁实秋:“这也是您的学生经常做不好的一类事情,所以您一点儿也不必在他面前觉得难为情。”
姐姐停止了抖弄桌布,束手无策地问闻一多:“闻,你们来得正好,快帮我们想一想,怎样才能使烟散出去得更快。”
闻一多:“别急,别急,让我稍微想一想。”望着敞开的窗,认真思考……
梁实秋忍笑道:“我虽然比不上您的学生闻那么聪明,但却知道,在这种情况之下人们通常会怎么做……”
梁实秋走去敞开了房门:“形成空气对流,烟才散去得快。”
果然……
姐姐:“梁,你也很聪明。”
妹妹:“你们先请坐。”
趁姐妹两个一个铺桌布一个关门时,闻一多对梁实秋悄说:“你太自我表现了?别忘了是在我的老师家里。”
梁实秋:“你的意思是,我头脑里仅有的一点儿聪明,也应在必要时首先奉献给你?”
姐妹俩走到他们对面坐下时,茶几上已摆着两件礼物了……
姐姐利明斯:“那是什么?”
闻一多:“两位老师,是我们送给你们的小小礼物。”
姐妹二人各拿起一件欣赏。
闻一多:“两位老师,你们更喜欢哪一件呢?”
姐姐:“我还是更喜欢这一件!”她拿的恰是画框。
闻一多得意地看了梁实秋一眼:“那么另一件是梁送给你们的。”
姐妹俩交换了看。姐姐又说:“这块美丽的中国印章石我也喜欢!”妹妹却将印章石夺了去,起身道:“虽然两样你都喜欢,但两样都应该摆在我的房间里。你什么时候想欣赏了,可以到我的房间看上一会儿。”说罢,往房间走。
姐姐:“亲爱的妹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应该那样?……”
妹妹:“因为我是你亲爱的妹妹,这就是我充分的理由。”
姐姐看着闻一多和梁实秋,耸肩:“在你们中国,姐姐也永远要让着妹妹的么?哪怕她们都已经六十多岁了?”
闻一多、梁实秋相视,都忍不住笑了。
梁实秋对闻一多悄语:“你要虚心向你老师学习,以后要处处让着我才对,而不是反过来。”
闻一多不好意思起来。
妹妹利明斯从房间里出来,已是一身外出的打扮。
姐姐:“你为什么换了衣服?”
妹妹:“让我来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我们到公园里去欣赏大自然怎么样?并且,在公园附近的饭店里吃饭。”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
妹妹:“你们尽可以充分发表你们的想法,但是我已经决定了。”
姐姐对闻一多和梁实秋说:“看她多么专制啊,都是我把她惯的。”
看看妹妹又说:“专制的小姐,您既然已经决定了,我们还有什么想法可发表的呢?……”
片刻一静,之后四人开怀大笑。
依然是姐姐驾车,行驶在去往公园的公路上。
妹妹利明斯高举一只手,挑在手上的围颈丝巾迎风招展,似一面旗。
也许是因为当年到美国研习美术的中国学生太少有了;也许是因为闻一多坦诚率真自尊自强的性格,使接触他的美国人不能不对之产生好感;也许还有因为当年普遍的美国教育界人士,对来自于古老中国的留学生们的新奇印象在起作用……
总之,无论在芝加哥大学艺术系,还是在科罗拉多大学艺术系,唯一的中国留学生闻一多,都受到直接教他的老师的厚爱……
然而,一年后,闻一多还是离开柯泉,去往纽约了。
梁实秋在日记里写道:
柯泉一年很快结束了,我到哈佛大学继续读书,一多要到纽约,临别不胜依依……
小旅馆。两辆出租车停在台阶两旁,车头各朝西东……
门开,约尔翰先生左手握着闻一多的一只手,右手握着梁实秋的一只手;闻一多、梁实秋另一手各拎皮箱……
二人放下皮箱,分别与约尔翰拥抱……
约尔翰轻拍着他们的背说:“孩子们,用你们中国话说,我们的缘分,就这么结束了么?”
闻一多:“亲爱的约尔翰先生,我会想念这幢美国房子的,更会想念您的。”
梁实秋:“我们将永远记住在您家里度过的愉快时光。”
约尔翰:“我也会想念你们的。”
闻一多与梁实秋拥抱……
梁实秋:“保重。”
闻一多:“闻一多和梁实秋在一起的每个日子,对于他都是编在友情花环里的。”
梁实秋:“而我,将来总是要写许多书的,其中一定有一本是叫《我与闻一多》。”
约尔翰:“孩子们,不要像一对情侣似地依依不舍了。”
闻一多、梁实秋不由得都笑了。
约尔翰:“我可要谢幕了。”分别对二人很绅士地弯了一下腰,退入家门,将打开的家门关上了。
闻一多、梁实秋各自拎起皮箱,踏下台阶,走向两辆出租车。二人在各自的车门前站住,又不约而同都向对方转过身……
放下皮箱,二人再次拥抱……
梁实秋:“一多,我对你有一个意见。”
闻一多:“请说。”
梁实秋:“诗人和画家,在日常生活方面,必定杂乱无章么?”
闻一多:“我在你的影响下,不是已经有所改变了么?”说时,一手悄悄往梁实秋兜里塞入折纸……
楼内。约尔翰先生凭窗望着,摇头笑了一下,自言自语:“诗真是难以琢磨的东西,竟将两个中国青年搞成这样!……”
车内的梁实秋,手伸入兜,掏出折纸展开:
忽然一切的静物都讲话了,
忽然间桌上怨声沸腾;
墨盒呻吟道:“我渴得要死!”
字典喊雨水渍湿了它的背;
信笺忙叫道弯疼了他的腰;
钢笔说烟灰闭塞了他的嘴;
毛笔讲火柴烧痛了他的须;
铅笔抱怨牙刷压了他的腿;
香炉咕哝着:“这些野蛮的书,
早晚定想要把你挤倒了!”
大钢表叹息快睡锈了骨头;
“风来了!风来了!”稿纸都叫了……
“什么主人,谁是我们的主人?”
一切的静物都同声骂道,
生活若果是这般的狼狈,
倒不如没有生活的好!
主人咬着烟斗迷迷地笑,
“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
我何曾有意地糟蹋你们,
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
梁实秋笑了,将其折好,揣入西服的内心兜里。
在纽约,闻一多结识了许多新朋友,他们是中国留学生中热忱百倍的中国戏剧复兴运动的推动者。当一个国家的现实绝无自豪可言的时候,她的海外学子们,也几乎只有通过扩大传统文艺魅力影响的方式,在异国他乡来当保护尊严的盾……
然而这一种安慰并不能持久,闻一多敏感的诗人的心,患上思国思乡的病……
太阳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阳!
又逼走了游子的一出还乡梦,
又加上了他十二个时辰的九曲回肠!
太阳啊,火一样烧着的太阳!
烧干了小草尖头的露水,
可也烘得干游子的冷泪盈眶?
太阳啊,六龙骖驾的太阳!
省得我受这一天天的缓刑,
就把五年当一天跑完,又与你何妨?
太阳啊,神速的金鸟——太阳!
让我骑着你每天绕行地球一周,
也便能望见一次家乡!……
闻一多本可在美国留学五年,但强烈的思国思乡之情,促使他三年以后就提前结束了留学生活……
轮船,夜。甲板上烟火一明一灭——闻一多一手扶着舷栏,在侧身吸烟斗……
闻一多在心里默念道:中国,我的祖国啊,我的母亲,你的儿子闻一多回来了,他正在回国的海程上。他天生是中国的一棵草树,长久离开中国的土地他的生命就会枯死;他从骨髓里是一个属于中国的人,长久离开中国他的灵魂就无法安置!中国,我的祖国啊,我正在回来,我正在回来!我要回来为你做很多的事,我要用我的诗将你从昏昏沉睡中大声地唱醒!我要用我的生命作一秉红烛,把你周围的黑暗照亮……
闻一多垫在双膝上的小本上持笔写字。
实秋:
我在归国的轮船上给你写此信。确切地说,是在上等舱的过道间给你写此信。并且,也只有写在这种小本子的纸上。与我一起回国的,还有我们的留学生余上沅、赵太侔二君,他们皆是纽约中国的留学生组成的戏剧社的热心参与者。
我们三人登船之前决定,只买三等舱。这样我们每人可以节省下一百元钱,作为我们回国后三个月的共同花费。我们一致有一个很大的雄心,要用我们的所学,推动“国剧运动”,进而弘扬我中华文化。并通过文化之精神的影响,开启我中华民族的心智,唤醒吾国吾邦自强的灵魂……是的,我们正是带着这样一个远大的理想回国的。我们正是追着这样一个美好的梦回国的。明天,六月一日,我等所乘轮船,即抵上海码头了。实秋,有太多的话对你说,而你远在美国。所以我也只好借着上等舱过道的灯光给你写信,权当在这沉沉的海上长夜与你交谈……
海上漫长的十六天,终于就要熬到头了。实秋,实秋,六月一日,
可是全世界儿童的节日啊!我想上海,一定处处是孩子的笑脸?我们怎么偏偏会在儿童节回到祖国呢?该不会意味着我们的一切愿望,都只不过是儿童天真的一厢情愿?……
穿双靴的巡警站在闻一多身旁,并用警棍指着闻一多。
闻一多抬起头来……
巡警口中挤出了一个字的英语:“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