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嫂子,你说在朋友间,是不是我对你格外地尊敬呢?”
张曼筠:“闻老先生别绕弯子,是不是你俩将公朴这个老实人惹火了,他不理你们了,所以你来求我去替你们搭台阶?”
闻一多:“嫂子真不愧是眼明心亮之人。”
张曼筠:“奉承我也没用,我不去。”
闻一多:“嫂子,这可是有关我们民盟中坚的团结问题,兹事重大,您可不能袖手旁观啊!”
张曼筠终于笑了:“一多,你呀,入盟之后简直就像变了个人,竟也学得善于逗人乐了!”
闻一多亦庄亦谐地:“人生有了方向,乐观发自心底嘛!”
张曼筠站起道:“随我来,看我怎么让他开门的。”
闻一多跟在张曼筠身后,又来到会议室门前。
张曼筠轻敲门道:“公朴,公朴,是我。我的胃又疼起来了,找不到药,你替我找找……”
门几乎立刻开了,李公朴一步跨出:“曼筠,疼得很么?”
张曼筠一闪身,对闻一多等三人说:“我的任务完成了!”微微一笑,转身径自下楼而去。李公朴一转身跨入屋里。
闻一多和吴晗无奈地对视……
楚图南:“愣什么啊?他又没关门!真是两个书呆子!……”
楚图南率先而入,闻一多和吴晗紧随其后。
楼下,看书的张曼筠听到楼上一阵阵亲密无间的笑声,自己也不禁摇头微笑。
一九四五年十月二日午夜,昆明防守司令杜聿明接蒋介石密令,调动军队包围云南省政府驻地五华山和省主席龙云的威远街住所,与龙云留在昆明的少数警卫部队交战至五日;龙云警卫部队不敌,龙云被迫离昆明去重庆就任军事参议院上将院长之闲职。从此蒋介石全面控制云南,昆明一时黑云压城,国民党特务活动彻底公开化,昆明民主运动经受严峻考验。
被第五军占领的龙云住所内,双方兵士的尸体由街上卧陈于院内、台阶上下以及大厅各处……
龙云自台阶跨尸而下,身后仅随数名端枪于胸前的警卫,一个个皆准备捐躯成仁的样子。
第五军军长邱清泉一摆手:“退下!”
他的兵士皆退了开去,但仍杀气腾腾。
邱清泉上前两步,“啪”地立正:“报告龙主席!”
龙云冷冷地“你又不是我的属下,是杜聿明的属下,装腔作势地向我报告什么?”又转身对自己的警卫们说:“今后,我管不了你们了,你们也保卫不了我了。放下枪,都自求生路去!”
警卫们不动。
龙云:“怎么,都听不懂我的话了么?”
警卫们一齐声泪俱下地:“我们愿与龙主席共生死!”
龙云:“胡说,量蒋介石他也不敢轻易对我下毒手,言的什么生死?还不都给我速速离去!”
警卫们一个个丢了枪,挥泪而别。第五军的兵士们却欲阻止。
龙云拔出手枪,愤怒地:“混蛋,谁敢阻拦我毙了谁!”
邱清泉:“不许阻拦,任这些弟兄们去。”又对龙云说:“龙主席,您看,搞成这一种局面,您这又是何必呢?”
龙云:“蒋介石先是调走我的部队,现在又命你们正规军袭击我云南省政府,攻打我龙云私宅,你不去问你的蒋委员长何必呢,倒好意思问我?!”
邱清泉:“昆明赤色活动猖獗,委员长他也是为您的安全考虑嘛。”
龙云:“你倒真会替他辩护!你此时打算将我如何发落啊?”
邱清泉:“杜将军早已设下宴席为您压惊,您立刻随我去见杜将军!”
龙云:“杜聿明,杜聿明,你如此死心塌地追随你的蒋委员长,只怕到头来也未必有什么好下场!前边带路!……”
此后,特务们在街上搜查行人,随意开枪,兵士们搜查学生宿舍,逮捕学生……
“西南联大”解体了,原址北平的各大学,开始返迁。这些大学中的中共地下党员和民盟中坚,亦随各校从昆明转移向北平。白色恐怖的猖獗,民主力量的薄弱,使昆明一地也变得像国统区一样局面黑暗、风声鹤唳、危机四伏了。
然而闻一多为了民主之声不由而在昆明中断,毅然决定推迟返回北平的日子,继续民盟执委的工作。
闻一多口衔烟斗,时而凝思,时而疾书。
一九四六年七月十一日,深夜。
南屏电影院。
李公朴及夫人张曼筠与经理告别。
李公朴:“募捐之事,还望陶经理多多费心。”
陶经理:“为苦难百姓募捐,人人有责,我一定在商界竭力呼吁。”
张曼筠:“请回,我们走了。”
李公朴及夫人行走在街上。
枪声……
李公朴双手捂胸,倒于夫人怀中……
云南大学附属医院。
闻一多抚尸痛哭:“公朴!公朴啊!民盟一定要为你讨回公理!闻一多一定要为你伸张正义!……”
《民主周刊》社门前,特务们在监视……
闻一多拄杖走来,怒视特务们,特务们避去。
闻一多拄杖进入,青年们围上来,七言八语:
“先生,特务们从早到晚在门外监视我们!”
“他们随时会进来搜查……”
“他们还公开扬言,四十万元要您的脑袋!……”
闻一多缓坐椅上,双手拄杖,环视着青年们问:“印刷厂已经不再印我们的《民主周刊》了,是?”
片刻沉寂之后,青年们默默点头。
闻一多:“你们《学生报》,冒着重重危险,将这一期的专号出来了?”
青年们又默默点头,一名青年从怀中取出一份递给闻一多……
闻一多接过,展开,上有李公朴像;醒目大字是“李公朴先生死难专号”;其下一行字是“反动派,你看见一个倒下去,也看得见千百个继起的人!闻一多”
闻一多抬头望着青年们,低声地:“为了大家做的一切,我感谢你们!中国,以后也将感谢你们!”
一名青年:“先生,我们起先为了您的安全考虑,本不打算把您演讲中的话印上去的……
可是,我们自己又实在想不出比您说得更好的话……”
闻一多:“你们替我考虑得太多了。”
另一青年:“我们清楚,特务们的枪口,已经在暗处随时随地瞄准着先生,我们分分秒秒都替先生感到不安……”
闻一多:“你们怕不怕?”
一青年:“先生不怕,我们也不怕!”
其他青年皆点头。
闻一多:“一个国家,竞到了要学生们来参与拯救她命运的地步,真是国家的悲哀,真是学生的悲哀,也真是我们中年人的悲哀……”
青年们一时默然。闻一多:“这个编辑《民主周刊》的地方,你们以后不要再来了;你们的《学生报》,我也建议你们,暂时不要再出了。现在,是需要我这样的中年人,为了中国,做最后的一搏的时候了……你们,都从后门离去!”
青年们沉默。
闻一多轻挥手:“听话,都去,啊?”
青年们:
“先生,只要您还在这儿,我们也要在这儿!”
“先生,我们要和您在一起!”
“先生,您的处境不是比我们更危险么?”
闻一多:“都不要多说了,我留下,是要处理一些只有我知道该如何处理的事情。”发现有特务向内探头探脑,连连顿着手杖催促:“快去!快去啊!……”
青年们犹犹豫豫地离去……
闻一多独自又坐片刻,起身整理各处文稿,而后在一只脸盆里烧文稿……
烟从门窗冒出,门外两名特务对视一眼,冲了进来。
一名特务:“不许烧!”
闻一多镇静地:“我真不明白,你们也是青年,可为什么偏要死心塌地当蒋介石的特务呢?”
两名特务被问得一怔。
闻一多用手杖搅搅盆中未燃尽的纸片,两眼盯视着,表情极为庄严地:“替我捎个话给你们那些杀害了李先生的同伙们,就说闻一多说的,暗杀能吓住一些人,但吓不住所有的人。”
闻一多家,夜晚。
闻一多夫妇坐卧床上,身旁是熟睡的小女儿。
高真:“一多,明天的会,你就不要去了!”
闻一多:“李先生被杀害了,但是中国民主的大事情,需要有人继续做下去。”
高真:“这几天,常有人问院里的孩子,闻一多啥个样子?闻一多的胡子有多长?今天中午,还有一个歪戴着帽子,满脸横肉的汉子,挑着挑子一直往屋里闯……”
闻一多一臂搂住妻子,目光注视着熟睡的小女儿,语调平静又充满温爱地:“我们要参加民主斗争,就必须备有死的精神,否则就不能坚持下去’。这是公朴生前说过的话,说得多好啊!像马寅初那样的老先生,都在重庆准备好一口棺材,随时准备为民主而死。我们中年人,还怕什么死呢?”
高真偎在闻一多怀里哭了……
闻一多:“别哭,别哭,看哭醒了我们的女儿。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遭到了李先生一样的命运,你要带着立雕几个年幼的儿女,躲回乡下老家去。立鹤毕竟已是大学生了,我相信,他已能自己照顾自己。”
高真咬着闻一多衣襟,已哭得无法言语。
晨。
一青年朝闻一多家走来,四周望望,见无可疑之人,迅速进入院子。
屋里。闻一多穿一袭洗得灰白的长衫,从桌前站起,拎起手杖,望着面前青年说:“咱们走。”闻一多与青年先后出了院门——刚才还无人的对面墙角下,已站着一个穿西服、戴礼帽的大汉了。闻一多鄙视地扫了一眼……
青年:“先生,要不,您还是请回……”
闻一多镇定而坚决地摇头。
街巷口。
闻一多和青年大步走着。青年回头看了一眼,见有两名特务跟着……
青年:“先生,他们跟着我们,两名……”
闻一多站住,注视青年。
闻一多:“你要离我远一点,不要和我并排走。你要走到我前边去。如果听到枪声,千万不要回头看我,你要一直朝前猛跑,跑到行人较多的街上去……”
青年:“先生,请您赶快走到前边去!我是民盟派来接您到会场的……”
闻一多严厉地:“我是民盟云南支部的执委,请你服从我!”
青年:“先生!……”
闻一多:“否则,我不往前走了!”
青年无奈,只得走向前去。
闻一多驻足注视青年的身影。
两名特务驻足,注视闻一多身影。
“李公朴死难真相报告会”会场。
闻一多与青年在肃穆的气氛中步入会场;青年一直将闻一多陪行到讲台口。
闻一多走上台;台上的张曼筠站起,迎向闻一多。
张曼筠:“一多,想不到你竟还是来了,但是我请求你今天什么都不要说了,你看看台下,我想公朴若地下有灵,也会像我一样请求你,民盟不能再失去你了啊!……”
闻一多扶张曼筠回到她的座位,并扶她坐下。
闻一多:“如果我不说话,我还来干什么呢?我明白民盟对我的限制,是对一多的爱护。但现在对于我闻一多是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
闻一多毅然走向话筒,扫视台下——这儿那儿,可见特务们的嘴脸。
闻一多:“这几天,大家晓得,在昆明出现了历史上最卑劣、最无耻的事情!……”
极静的气氛;历史在那一时刻屏息着……
于是,闻一多开始了他不朽的最后一次演讲:
“……李先生究竟犯了什么罪,竟遭此毒手?他只不过用笔写写文章,用嘴说说话,而他所写的、所说的,都无非是一个没有失掉良心的中国人的话!大家都有一支笔,有一张嘴,有什么理由拿出来讲啊!有事实拿出来说啊!为什么要打杀?而且又不敢光明正大地来打杀,而偷偷摸摸地来暗杀!这成什么话?”
今天,这里有没有特务?你站出来!是好汉的你站出来!你出来讲,凭什么要杀死李先生?杀了人,又不承认,还要诬蔑人,说什么‘桃色事件’,说什么共产党杀共产党,无耻啊!无耻啊!这是某集团的无耻,恰是李先生的光荣!李先生在昆明被暗杀,是李先生留给昆明的光荣!也是昆明人的光荣!……”
《民主周刊》编辑社内闻一多、楚图南等面对许多记者。
楚图南:“先生们,记者招待会就此结束!我们是些生命随时处在危险之中的人。我们这么快就匆匆结束此次记者招待会,也是为诸位的安全着想!……”
记者们纷纷散去,其中有人与闻一多等握手,表达敬意。
楚图南:“为了防止特务将我们民盟云南支部的负责人一起暗杀,我建议诸位要分头离去。”
闻一多:“图南先生先走。”
楚图南:“不,一多,还是你先走。特务们还不至于赶来得这么快!”
一名民盟云南支部负责人:“那我们赶快一起走。”
楚图南:“大家先走,我还有事。”
闻一多:“我陪你!”
闻一多、楚图南的身影,在二楼窗前,望着同志们的身影消失在街巷的两端……
楚图南:“这,我就放心了……”
闻一多:“图南兄,你也走!你在我眼前也安全地走了,我才更加放心。你若不走,我是不会先走的!”
“爸爸!”闻立鹤出现。
闻一多:“看,我的儿子已经长得这么高了!”慈祥地看着立鹤,转对楚图南又说:“我有儿子来接我,所以,你先走。”
立鹤:“楚伯伯,还是您先走。我来时,还没发现街上有特务……”
楚图南注视着闻一多,想说什么,却只张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出。楚图南拥抱闻一多,离去。闻一多凭窗注视楚图南走在街上的身影。楚图南驻足,转身,向那一扇窗口招手。
闻一多和儿子的身影走在回家路上。
“立鹤,学习成绩还好么?”
“爸爸,我的英语不错,国文也很好,只是数学成绩差些……”
“真像我的儿子啊!”
“爸爸,您这是表扬的话呢,还是批评的话呢?”
“两者兼而有之。你英语成绩也不错,所以比我当年强。所以表扬的成分居多……”
父子的身影已快走到家门口。
枪声……
闻一多愣了愣,一手捂头,血从指缝流出。
闻一多倒在地上……
“爸爸!”立鹤奋不顾身扑在父亲身上……
枪声……
立鹤被子弹打倒一旁。
红烛啊,
这么红的烛!
诗人啊,
掏出你的心来比比。
可是一般颜色!
……
红烛炸碎的星屑,最后一次纷落,凝聚成的不再是一支燃烧着的红烛,而是一尊闻一多的胸像——但却像蜡雕的一样。而且内中仿佛有一颗心在燃烧,使之红彤彤地透亮着。
它化成为各地的闻一多纪念碑和巨幅油画《红烛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