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也许太累了,李一泓在夜晚居然睡得很香,发出轻微的鼾声。素素忽然闯进来,用力推他,惊恐地喊:“爸,你醒醒,醒醒……”
李一泓醒了:“素素,你怎么还不睡?”
“爸,你听……”
扑通——好像重物沉入水塘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
一阵话语声传来:
“还没沉!”
“用竿捅!”
“你慌什么,我来!”
秀花也过来了,站在门框那儿说:“爸,有人在往房后的大水塘里沉什么东西……”
李一泓已坐起来穿好,煞紧腰带,对秀花和素素说:“你们好好待在屋里,别出门,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又一阵对话:
“不行,上半截还露着呢!”
“再捅,这一眼就能发现!”
“都是李一泓把咱们逼的!”
素素担心地拉住李一泓:“爸,别出去,我怕。”
李一泓摸摸她的头,一笑:“别怕,没什么可怕的。我听出来了,有冯二愣的声音嘛。”
“爸,冯二愣那小子你还不知道吗?那是个浑起来玩命的人。”秀花一听有冯二愣,吃了一惊。
“没事儿,我听他这会儿的声音一点儿都不浑。”
“爸,要不你带上这个。”秀花将顶门杠递给李一泓。
李一泓接过,双手轮换着掂掂,又立在门旁了:“我带顶门杠干什么!”
“要不你把手电带上。”素素将拿在手中的手电朝爸爸一递。
“这行。”李一泓接过手电,迈出家门,大步向院外走去。
李家房后的大水塘那儿,有人已经下水了,岸上还有人在用竿子往水底捅什么。
李一泓走过去,用手电照在冯二愣脸上,塘中的冯二愣水没腰际,光着上身,一颗秃头,样子刁蛮。
“二愣,你们往塘里沉什么呢?”李一泓手电光一扫,照在露出水面的铁斗上,心里明白了。
“你别管,都是你他妈的惹出的事儿!”
“二愣,你怎么说话呢?乡里乡亲的,我可是你叔叔辈的人,你敢再说一遍,别怪我当着老少爷们儿用竿子狠狠教训你!”
有人劝道:“一泓,你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我这里替他跟你赔不是,可别把事儿闹大了。”
李一泓把手电光照在对方脸上:“村主任也在啊,我只不过好奇嘛,谁叫你们惊醒了我……”
露出水面的铁斗,忽然一沉,冯二愣的身子随之一歪,没入水中,只有脸仰在水面,大叫:“哎哟哎哟,我脚被压住了,疼死我啦!”
村主任慌了:“那是谁,还拿竿子乱捅,快下去把他拖上来呀!”
一个男人往后缩:“我也不会水呀……”
就在你推我退之际,李一泓早已穿着鞋下了塘,锳到了冯二愣身边,蹲下身一用力,铁斗又露出了水面:“还不快上去!”
冯二愣连滚带爬上了岸,人们立刻围住他。
水中的李一泓又运了几次力,竟将那加工伪劣大米的加工器推近了塘边。
李一泓上岸,关心地问:“二愣,要紧不?用不用上医院?”
村主任将手电还给他,说:“上什么医院!这么丢人现眼的事儿,只压破点儿皮,回家洗干净,上点药就行了。王栓,把他背回家去。”
叫王栓的人背起冯二愣走了。
一个人推着手推车走来,车上是两台加工器。那人把手推车停放好:“村主任,又推来两台。”
村主任不高兴地教训他:“你村主任村主任地叫什么呀,怕人不知道我在这儿呀。”
李一泓的手电光又照在推车人脸上:“哟,韩宝呀,够卖力气的啊。”
韩宝听出是李一泓的声音,明白情况有变,躲到暗处蹲下了。
李一泓的手电光一一照在农民们脸上,又扫到加工器上:“是够丢人现眼的,不光丢你们自己的人,还丢你们老婆孩子的人和咱们这个村的人,再往大了说,你们的所作所为,还给‘农民’两个字丢人。”
有人嘟哝:“你儿子李志也有份儿。”
“我就是连他一块儿说的。”
“一泓,吸支烟……”村主任递过一支烟。
“我才不吸你的烟!你跟他们又不同。你也给‘党员’二字丢人!”李一泓一点也没给这位村主任留情面。
村主任尴尬万分,无地自容地说:“一泓,这事儿,你看,它原本是这样的……当初他们那样了,我明知不对,可也不敢反对,不敢报告呀。我要是和你一样,还不有人照样砸我家窗呀!现在他们要毁尸灭迹……”
有人抗议道:“我们没杀人,什么毁尸灭迹的!”
“说错了说错了,一泓你看,我都急得胡说八道了。现在他们怕了……他们都要这么做,那我也还是拦不住啊,全村就剩我一个党员了,他们人多势众,我势单力薄呀!”村主任一个劲儿为自己辩解。
又有人揭他的短:“别只拣好听的说,是你怕上边下来人追查,叫我们得把这些铁证处理了!铁的家伙怎么处理?”
村主任恼怒了:“闭上你那鸟嘴,什么时候显着你了,一张破嘴你就闲不住。”
李一泓又用手电照住了手推车上的加工器,左看右看:“好歹也算是一台机器,沉到塘里,发动装置一报废,那不变成废铁,太可惜了吗?韩宝,车上的‘铁证’是谁家的,给谁家送回去。就说我李一泓说的,我保证挨家挨户上门去义务改修一番,都能变成农户人家用得上的东西。”说罢,倒背双手,走了。
村主任看李一泓背影,又看人们,一跺脚:“嗨,你们呀你们,这一气儿给我惹的这些麻烦,叫我说你们什么好,呸!”啐了一口,他也气哼哼地走了。
人们一时你看我,我看他,没了主意。
“他说上门替咱们改装,还是义务的,对?”
“没错,是听他这么说的。”
“哎!我家的在塘里了,他说发动装置一报废,就成废铁了,你们得再帮我弄上来。”
“是你求我们帮你沉到塘里的,你自己弄上来。”
“幸亏我家的还在韩宝车上,韩宝,省你力了,我拉回家去了。”
一群人闹哄哄地走了,只有求人的人望望别人的背影,看看水中的加工器,懊丧地直拍大腿:“嗨!这事儿……”
清晨,李一泓在小院里打太极拳,素素在屋里擦窗子。村主任走进来,李一泓背对他,村主任没敢贸然上前,蹲在院门旁吸烟,一副心烦意乱压力很大的样子。素素撇撇嘴,不屑理睬,继续擦窗,装没看见。
其实李一泓早从窗子的倒映中发现了村主任,他也装没看见,若无其事地打他的太极拳。
李一泓终于收住套路,村主任凑上前来,搭讪道:“一泓,拳是越打越好了啊!”
“噢,村主任啊,谢谢夸奖。一早到我这遭劫的院子里来,有什么指示呀?”
“别开我玩笑,别开我玩笑,先吸支烟。”村主任一边赔笑,一边递烟。
“我早饭前不吸烟。”李一泓推开了他的烟。
“吸支嘛。吸烟是享受,分什么饭前饭后呢。你每次回村,不是常吸我的烟吗?”
李一泓一笑:“你恰恰说错了,我每次回村,是你常吸我的烟。”
“唔?”村主任想了想,一拍脑门,“可不么,我说错了,我说错了!”
“我接你这一支烟,但是先不吸行?”李一泓接过烟,夹在耳上。
“一泓啊,听说,你现在是政协委员了?”村主任试探地问。
“不假,是的。想跟我协商什么事儿吗?”
“想,想,咱兄弟俩是得好好协商协商。”
“别兄弟不兄弟的,关系扯得太亲了,不是就都不好意思协商了吗?”
“好好好,不扯兄弟关系。我知道党和政协之间,不兴拉关系。我问你,就是那大米的事儿……”
李一泓纠正他:“制造伪劣大米,坑人害人的事件。”
“啊,啊,就是那事儿……上边会不会派人来,把我的党籍给开了呀?”村主任紧盯着李一泓,支棱着耳朵,生怕漏过他的话。
“咱们进屋说。”
村主任往屋里望了一眼,看见素素隔着玻璃把头一扭。
“就在这儿说,进屋去说,小辈儿们听了,我多没面子。”
“你还很在乎党籍吗?”
“在乎,在乎啊!全村就剩我一个党员了,物以稀为贵嘛。我不正仗着是党员,才是村主任的嘛!党票没了,我怎么能习惯呀!”
“你说得也是。”
“我……我求你,帮我向上边反映反映我的实际情况。我不是不想代表党的那个先进性。但是,我在村里很孤单,连党费都要跑到别的有支部的村里去交。人一孤单,不是就胆小怕事,先进不起来了嘛。”
李一泓听了他的话想笑:“好了,别说了。总之我听明白了,你还是很在乎党籍的……”
村主任连连点头:“对,对……”
李一泓将一只手放在村主任肩上:“村主任啊,那你愿不愿意有悔过的表现呢?也好将功折罪啊。”
“愿意,愿意,我太愿意了!”村主任头点得像小鸡吃米。
“你听好,亲爱的村主任同志,你通知全村,今天中午,家家户户都要看《和农民兄弟拉家常》,市委王书记要在那个节目里和农民兄弟说说心里话……”
“行,行,你放心,这事儿包我身上了!今天谁家要是敢不看,我断他电!”村主任正拍着胸脯打包票,忽然想起一件事,附在李一泓耳朵上小声说,“噢,对了,还有个重要的情况我得向你汇报。是冯二愣那坏小子砸你家窗的。他趁你家没人,偷了你家东西,凡是我知道的,都记在小本上了。”
“唔……”
秀花出现在屋门口,故意大声喊:“爸,吃饭!用不着跟些假惺惺的人说起来没完。”
村主任讪讪道:“那我走了啊!”走到院外,回头又大声说,“我刚才的汇报,那也得算是悔过表现啊!”
村主任急匆匆往回走,冯二愣一只脚缠着花布,拄着拐棍在家门口和他打招呼:“村主任,早!”
“早什么早,还没事儿人似的,以后跟你算账!”
冯二愣自言自语:“跟我算账?轮到他跟我算什么账啦!”
村主任回到家里,他女人正往桌上摆饭,问他:“一泓他态度咋样?”
“挺好,挺好!”
“我说嘛,都是一个村的,关键时刻怎么能不帮忙呢?”
“那是,他一口一句,直叫我亲爱的村主任同志。”村主任言罢,端起粥碗,稀里哗啦就喝。
“烫!你喝那么快干什么呀!”
“喝完我得到村部去。”村主任含糊不清地回答。
村主任在开村里一间上了锁的屋子,那锁显然生锈了,开得很费劲儿,窗子上的玻璃也灰蒙蒙的。终于打开了锁,村主任进了屋,屋里显然很久没进过人了。他朝麦克风吹了一口气,吹起一阵灰,呛得他直咳嗽。
半天,他也没能把广播器鼓捣出声音来,失望地说:“好好的东西,闲在这儿,全村这么多人,没一个心疼公共财物的。”
冯二愣家的杂物棚下面,李一泓将铁斗从加工器上卸了下来,接着研究加工器。
“李叔,你怎么愿意义务给大家进行改装啊?”
“讨好乡亲呗!要不,怕再有人砸李志家的窗。”
“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总会知道的,二愣,你看这样行不行,让我省事儿点,给改成个小麦脱壳机,咱这儿的土地,种水稻那不是追风嘛!”
冯二愣心不在焉地说:“行,行,随便叔怎么改都行……”
这时,村中传出了金属敲击声和村主任的喊声:“各家各户听着,今天中午,不分男女老少,大人孩子,都要收看《和农民兄弟拉家常》节目!市委王书记,要在节目中和咱们说说心里话……”
冯二愣试探地问:“叔,和大米的事儿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