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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虎漫画小说 > 武侠修真 > 弈江山最新章节 > 第六十九章 同路

第六十九章 同路 免费阅读

盛夏的南五岭,仿佛是火与水的粗糙融合,处处灼热,处处潮湿。构成宇宙的阴阳二气在这里相撞而不能相容,让万物都变得驳杂而凌乱。

在破碎的山峦上下,草木是繁多到无以计数其种名的,溪流是错乱到难辨其流向的。从虔州向南,黄川岭绵延着从小丘间升起,各峰高低起伏不定,打山谷官路上远远望去、就像蜿龙的脊背,漫山淡绿色的落叶木枝头垂下如瀑布的藤蔓,几乎遮掩了山林本身,而每个山头又有无数如藤蔓的瀑布,倾泻下来,汇成恩泽谷底的溪水。

衣都岭较黄川岭稍显低平,因此官路便直接从中穿了过去——自万扶镇至韶关,其间崎岖转折自不待言,但好歹高地气候不那么闷热,小树林稀疏地长在山腰之间,却将几处山顶留给了低矮的杂草,郁郁葱葱的灌木丛掩映着古代城塞的遗迹,仿佛仍有住户,却非阳世之人。

逾岭是秀滦江的源头,故山溪之错落、于黄川岭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所有的水流都在密林之间,于粗根之畔淙淙绕过,近看仿佛是树木长在了水里——山野间静谧非常,并不闻瀑布喧响,似乎潮湿的泥土本身便是泉眼。

为了避开净军和觊觎着渝熙的各派豪强,薛铭往往将队伍带离官道、在这些山岭密林间穿行。行进时,他自己总是走在最前方,殿后则由薛钊负责,另外三人走在中间。山林里空气潮湿窒闷,大家时常几个时辰也不说一句话,气氛十分压抑。

在溪水横流下,往往是黏泞的烂泥,穿靴跋涉不仅闷热、还更不方便,所有他们都换上了绑腿的草鞋——薛铳甚至干脆赤足。红色的泥巴时常会漫过脚背,里面夹杂的枯枝荆棘还刺得皮肉生疼。汗水是总也不能干的,有时候,玲烟甚至分不清哪部分是汗,哪部分又是林中的水雾。南岭山林里总有毒瘴、毒虫,但薛铭带足了气味刺鼻的樟脑油,所以倒不很可怕,只偶尔有粗如蚩尤獠的碗口、又长如最古老的藤蔓的大蟒蛇盘踞在树冠中,对着他们威胁地吐着信;一次,一只红黑色相间环纹的巨蟒甚至克服了樟脑油、雄黄酒的阻扰,执意发起攻击,幸好薛铳早有准备,抢先挥剑斩入其七寸处,将之杀死,这才有惊无险。

事后,薛铳拿随身携带的木碗接了半碗从蛇颈中流出的血,伸手递给了玲烟,又用下巴朝继续赶路的方璘指了指。玲烟知道叔叔的意思,忙朝方璘追赶过去。

“阿璘哥……方师兄,”她气喘吁吁地叫道,“蛇血性热,可解瘴毒,你喝一点吧!”

此刻的方璘面色苍白如纸,额头、鬓角大汗淋漓,显然是疫症尚未清除干净——这疫症已经折磨了他好几天了,那日与泽湖帮一战,他受的刀伤本就严重得多,尽管后来擦了杨抄的金疮药,但心毒郁结,阻碍了愈合,一些较深的伤口仍不免被瘴气所感染。

玲烟直呼唤了三四遍,对方才回过了头。这时她看到了方璘的目光——仍然坚毅,并未涣散——终于令她稍稍松了一口气。

“师兄,我知道这东西很腥,不过……”她犹豫地将碗递了出去。

“没关系的,谢谢。”男孩沙哑着嗓子说了一句,便接过木碗、将腥臭的蛇血一饮而尽。玲烟只凭想象就忍不住腹内翻搅不已,但方璘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这一路上艰辛如是,他似乎也从未皱过眉。

“他从前也是这样坚韧的吗……”玲烟忍不住心想,“不,应该不到这个程度。现在的他,几乎是麻木了……可这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他愤怒的时候?悲伤的时候?还是……心里充满仇恨的时候?”

她努力追忆着,从头开始回想。其中最初的画面,自然便是与父亲刚重逢的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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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在卷帘山下,薛铭将方敬信去世的噩耗毫不隐晦地告诉了方璘。

如同被邪术勾去了魂魄一般,男孩当时便怔住了。虽然还是夜里,虽然当时的光源只有红彤彤的一堆篝火,玲烟还是能看到他脸上毫无血色的苍白,以及那双平日里无比明亮的眼睛骤然蒙上的骇人阴影。她仿佛听到了他内心崩塌的声音——像是钢铁折断之声,又像是火烛熄灭之声。

父亲一贯都是那么不近人情的,玲烟对此早已经习惯了;可那一次,她却突然觉得自己很难原谅这种刻薄,只因素来畏惧父亲的严厉、才没有表现出来。

一旁的金山猪王杨抄便没有这种顾忌。这个脾气火爆的蚩尤獠本就对薛铭百般恼怒,此时更添了几分厌恶。“没娘的无毛猴杂种!”他咒骂了一句,大手往方璘肩头猛地一拍,“先别信他的!你老爹和姓李的软蛋谁杀得了谁,老猪我心里最有数!就算有阉人帮忙又怎样?他全身而退的能耐还是有的!”

薛铭毫无感**彩地瞥了他一眼,显然并不将他的怀疑放在心上。“杨寨主既已发了毒誓,我等就不便多留了。恕不远送。”言下之意,是要将他尽早驱走。

“老猪要走,你小子还拦得住?”杨抄冷笑一声,又拍了方璘一下,“方小子,你跟我走,咱们一块儿回淮宁去,把你老爹的情况探个清楚!”

他拍第一下的时候,方璘便已被拍醒了。尽管心里仍蒙着重重的一层阴影,但杨抄的话却不无道理,多少给了男孩振作起来的理由。他连忙跑到篝火另一边去拣衣服和包裹,就要依杨抄的意思一同北返。

玲烟看出了他的决意,不禁想要阻拦:“阿璘哥,现在回去淮宁的话——”

“你哪儿也不能去。”薛铭打断了她,对方璘冷冷道,“必须与我们一道前往岭南。”

方璘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位同门前辈,一股冷火涌上来,令他不得不花上好大心力、才勉强压下去。“师叔的好意晚辈心领了,”他克制着、努力维持着礼貌地回道,“但眼下家父生死未卜,一家老小也在危险之中,晚辈身为长子,不回到他们身边是不行的。还请师叔见谅!”

说完,就朝杨抄那边跑去。

然而还未绕过篝火堆,忽地眼前一花,薛铭已如鬼魅般闪到了他的面前,手中寒光凛凛的长剑直朝他胸膛探出。方璘本能地截住了脚步——此时,那剑锋已触到了他前胸的肌肤,只消他再多走一步,就会被刺个透心凉。他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同时心里也有一股怒火蹿升到了头顶。

杨抄见状,当即怒喝:“嘿!土狼装不得狗、要漏牙了?老子就再跟你们玩玩——”同时举起了闯耙。然而薛钊、薛铳立即便像早演练了无数遍似的,突然又擎剑出现在他左右,封住了他的每一步举动。

“爹!你们不要——”玲烟亦急得大喊,但话到一半却截住了。此刻她心乱如麻,既不愿父亲和叔叔们以武力威胁杨抄、方璘,又怕方璘真的跟杨抄北返,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说,急得唯有将嘴唇紧紧咬住。

“你父亲已经故去,你母亲及其他家人都平安无事,且灵柩亦已返回锦西,”薛铭对方璘道,“这些都是我亲眼见着的。你不必怀疑,亦无需返回淮宁去亲自查证。身为‘组织’的一员,你的行止都需经盟主许可,绝对不容专擅。现在我便以第一盟主——‘如梦’的身份命令你:未经我允许、不可离开我的视线一步!”

方璘手里的渝熙剑锋低垂,但他握剑的手却已攥得越来越用力,以致关节都发白了。他的眼里噙了眼泪,但更多的是愤恨的怒火。那一刻,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抛弃一切束缚从薛铭身边硬闯过去……

然而对方却抢先出了手。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他已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被打得跌倒在地。

“爹!”玲烟惊叫出声。

薛铭并不理会女儿。

“你以为你就这样回去,对你的家人会有什么好处么?”他居高临下地说道,“阉人朝廷已经怀疑了你与组织的关系,他们不会放过一点迹象,会始终跟踪你和你的家人,一旦你们露出半点反叛的苗头,就会悄无声息地将你全家清除干净,事后连一丁点痕迹也不露!这是他们一贯处置潜在谋反者的手段。你若想避开这样的结局,就只有不让他们注意到、等他们忘记你……”说到这儿,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作为同门长辈,我会尽可能给予你保护,也会履行其他义务。等到我有办法使你与组织彻底脱离关系,届时你想去哪里、是生是死,全都由你,我不会过问,也绝不想过问——因为我曾经以为此番经历会让你成长成一个担得起重担的汉子,如今看来,却是过分乐观了。说到底,你仍不过是个任性的孩童而已!”

篝火里潮湿的木柴被烧出了浓重的烟气,连同热浪一起,不断地扑向方璘肿起的脸孔。他的眼睛被熏得如针刺般疼痛,泪水终于突破了意志力的界限、决堤而出。一种彻底的无力感袭向他全身,令他想哽咽、想呐喊,嗓子却像被堵住了一般发不出声音,他只能剧烈地喘息着,双手狠狠抓进了松散黏泞的泥土里。朦胧火光中,似乎又浮现出了他父亲站在船头、在迷雾里渐渐远去的身影。如今,他终于明白那个梦是什么含义了……

玲烟也是泪流满面。她曾自忖与方璘心意相通,但那一刻,却也不敢说自己能够体会他心中的全部痛苦——那岂是可以任意分担的呢?……只是预见到了未来必定还会有更多的境况、会令两颗心渐行渐远,她这边的悲凉与失落,也是足够黯然神伤的了。

她朝方璘走去,想要试着安慰他一下。但杨抄却拦在了前面。

“别去,”金山猪王道,语气以蚩尤獠的标准而言几乎可算得上是温柔的,“男子汉现出这个样子,靠女人几句话是安慰不了的,他得自己爬起来,才过得了这个坎。”

说着,又抬高了音量、对方璘吼道:“小子!你蜷在那里哭哭啼啼像什么样!是男人就尽早站起来,练好武功,准备报仇!之前你是怎么跟老猪我说的?要连净族朝廷也不放过!他娘的,说过的话当放屁么?”

方璘仍跪在那里颤抖不止、大口喘气,对杨抄的话充耳不闻。

金山猪王失去了耐心,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呸!算老猪看走了眼!下次再见你、若还是这孬种样子,老猪一耙耙碎你的脑袋!”说完,便将闯耙扛在肩上,看也不看旁人地扬长而去。玲烟在他身后道别,他也像未听见般地不理不睬,仿佛是连她也一并恼了。

而方璘,在杨抄走后的很多天里,都依然是失魂落魄的样子。很快他又因瘴毒感染而生了病——但即便是病得最严重的时日,他也依然坚持骑在马上继续前行,并未耽误行程。

玲烟的心紧紧揪着,每天都竭尽所能地照料他,为他擦汗、熬药。眼看着他的沉默越来越深,女孩想要出言开解想得都快疯了,但玲烟仍不敢妄自开口……怜悯也好,感同身受也罢,虚弱的言语终究可能适得其反,这是她在寄人篱下的岁月中很早便学到的。更何况,仅仅担忧着方璘的身体状况,就已经令她心力交瘁、无暇他顾了。在最初的十多天里,他的病总不见好。玲烟知道这病情恐怕是与他内心的痛苦互为表里的,因此也就越发担心——倘若他心中的悲痛继续深沉下去,他的身体是否也会被拖垮,在某一天一病不起?

就在她的担忧将要令她难以自持之时,一天夜里,他却突然好转了。

那晚,他们是在衣都岭的某处扎营。入睡前,方璘仍是一倒下便不省人事,毫无症状减轻的迹象。玲烟喂他服过了药,仍忧心忡忡地在一旁看护着,直到三叔薛铳过来强劝她休息,才勉强躺下了。疲累、忧愁、再加上渺荒之夜的闷热潮湿,让玲烟睡得很不踏实,迷迷糊糊间,她偶然听到了二叔和父亲的对话。

“方师侄病得这样,”薛钊压低声音道,旁边便是薛铳的如雷鼾声,使得他的话音几乎难以辨别,“继续赶路的话,怕是会不中用。”

薛铭先往篝火里添了几条枯枝。“咱们该做的都做了,能不能活下来,要看他自己的命数——还有意志。”

薛钊扭头朝方璘那边看了一眼。“这个孩子,孝心倒是很重,会为父亲伤心成这个样子……大哥,要不咱们还是许他服丧吧,方家师兄毕竟与咱们份属同门,又是为反净而死的义士,咱们总不能太……”他说到一半便不说了,玲烟虽看不到,也能猜出是父亲的目光令他闭上了嘴。

“到了岭南,他想怎样都随便,”薛铭道,“现在仍是渺南省境内,没必要逢人便暗示他是方敬信之子、渝熙的持有者!这一层里的意思本是保护他,他领会得便罢,若领会不得、还心生埋怨,便只怪他自己是个糊涂人,不必我们多费心思!”

薛钊素来畏服长兄,因而不敢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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