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国立青岛大学正式成立及开学典礼——礼堂中,学子莘莘,穿统一校服,皆端肃而坐。
主持人:“下面,欢迎教授及中文系主任、文学院院长闻一多先生讲话!”
闻一多在热烈的掌声中走上讲台。
“我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了,自幼酷爱诗文。十三岁入清华初级班,数理化全未及格,但国文考了第二名,所以清华破格录取了我。此后十一年中,一直到我留学美国以前,始终是清华的一名学子。我爱清华,像我爱诗一样。虽然我对清华的某些方面也公开表示过失望,但我的心底里,是爱我的母校的。有些人士留洋了,回到中国逢人便说自己是美国、英国或法国的什么什么大学培养的。甚而连去了几年日本,也似乎是终生的资本。留学美国的三年,的确开阔了我的视野,丰富了我的人文思想,提高了我的艺术见解,但我却仍要说——我是中国的清华培养的人。我并不以留学美国三年为什么高人一等的荣耀——没有清华培养我熏陶我的十一年,便没有今天可以自信将对得起学生的闻一多!……”
掌声。
闻一多:“我由于爱诗,而写了一些诗,并且已出版了两本诗集,自然便获得了一些同样爱诗人的勉励和称赞。其实,这没什么了不起。古今中外,写过几首好诗的人太多太多了。倒是,今后我宁愿少写诗,多做一些关于中外文化的学问方面的研究。因为只有如此,我自己才能提高在学识方面的研究。因为只有如此,我自己才能在学识方面丰厚起来,才能教出一批批优等的学生来!总而言之,我认为教育是一种诗性的事业!是完全值得我为之献身的一种事业。是今天之中国,我闻一多或能努力做好的事情!……”
夕阳西下时分。闻一多拄着手杖漫步于海滩。
在栈桥伸入海中的尽头,伫立着一位穿白色西服套装的女子的背影——她颈上的白色纱巾,被海风吹得向后飘扬;而她臂上的黑纱,望去那么的醒目。
闻一多望着她的背影犹豫不前。那女子手臂一扬——白色的花瓣如雪花在空中飘洒……那女子听到了手杖点在石路上的声音后,缓缓向闻一多转身,闻一多跨前一步,低声地:“您是……”
女子认出了他,诧异地:“闻一多?”
闻一多:“您居然还记得我吗?”
女子嘴角微微一动,脸上呈现出一种凄美的微笑——她点了点头,将挎于手臂的小篮取下,把剩余的花瓣撒向海中。
闻一多:“您这是……”
“祭奠亡魂。”
“谁?”
“丈夫,还有女儿。”
“对不起……”
“没什么。如果我是你,也会忍不住问的。”
闻一多:“他们……不幸遭遇了海难?”
女子微微摇头。
闻一多和女子并肩地,缓缓地走在栈桥上。女子的纱巾一端被海风吹得贴在了闻一多胸前……
女子:“我们当年在船上相识,你才二十三四岁?”
闻一多点头。
女子:“那一年我刚过二十六岁。如果我记得不错,你当年是回家乡去完婚的。”
闻一多点头。
“时光荏苒,人生苦短,距今已经八年了……”
女子:“你为什么不说话,只点头呢?”
闻一多显得有几分局促地:“实在是……不知说什么好……”
女子:“无话可说?那为什么主动认我呢?”
闻一多:“不知说什么好,和无话可说,是两种并不一样的心情……”
女子:“算来你今年也不过才三十二岁,对吗?”
闻一多点头。
女子:“那你为什么拄起手杖来了呢?希望给人以名士印象么?果而被我说对就不是闻一多了。起码,我当年认识的那个二十四岁的,容易腼腆起来的清华学子闻一多,身上一点儿也没有日后打算向所谓名士靠拢的意味儿。”
闻一多:“我……一多如今也不打算向所谓名士靠拢……我只不过是……拄着好玩儿的……”
女子:“这话听来,像一个孩子说的话……”
闻一多:“如果你觉得我拄着手杖怪模怪样的……”
闻一多举起手杖,投标枪似的,将手杖扔入海中。
女子有些吃惊地:“你这又是何苦呢?我只不过是由于再次见到你心里高兴,打趣你几句罢了。你不至于生气了?”
闻一多一笑:“没有生气,但觉羞惭。因为你的话,也多少说中了我思想意识里若有若无的俗念。”
二人缓缓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
“闻一多,你怎么会出现在青岛?”
“我刚受聘于国立青岛大学,教授中文系及外国文学。”
“那么这也该是青岛近日的新闻了。不过,我已经好久不看报了。你父母两位大人还好?”
“谢谢你的关心,家父家母身体都较健康。这是我第三次见到你……”
“唔?第二次在哪里?在何时?”
闻一多:“在‘四一二’之后,在上海开往杭州的列车上……”
女子:“可是‘四一二’之后,我并没乘过那一条线上的列车。”
闻一多:“我在列车上;你在一个小站的站台上。我从列车上发现,您想要上车,却没有挤得上,我在列车上很替您着急……”
女子站住了,微眯双眼,凝视着闻一多回想。
闻一多:“你穿一件紫色旗袍。或者竟是我们初次相识那一天,你在船上穿的那件旗袍。只不过,肩上还裹着一条黑色披肩。车外下着小雨,我想你的毛织披肩一定是早已湿透了。我看得出你身上很冷,因为你双手紧抱着肩。你似乎病着,脸色苍白,”——微笑一下,不无自嘲地又说:“当然,那一定并不是你了……可笑我竟将别一个女子看成了你……”
女子眼中却已盈着泪光了。女子声音很小地:“不,一点儿也不可笑,因为你并没看错。”
闻一多冲动地握起了女子的一只手:“果然是你么?”
女子点点头,泪已淌在脸颊。
闻一多:“可是,你刚才分明说……”
女子抽回被握的手,向大海转过身去:“对我来说,那是些极其可怕的日子,我如惊弓之鸟。”
“我实在不能明白,究竟是什么人,怎样的一种恶势力,会迫害到你这样一个女子的头上?你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女子,又至于结下了什么仇敌?……”
“一言难尽啊!”
“一多欲闻其详,还请以实相告。闻一多虽一介布衣,亦无江湖之勇,但保护你这样一位弱女子,闻一多是敢于挺身而出的!”
“谢谢你的正义,但我的仇敌,他们实在是太强大也太凶恶了……”
“中国虽然黑暗已极,但民心中毕竟还有公理在,腐败的缝隙间毕竟还保留着几条摆摆样子的法律啊!”
“你别问了,什么都别问了!以后再碰到我,也别问……”女子忽然双手捂脸,悲伤而泣……
“请原谅。”
“我们走,请送我回家……”
他们继续向前的身影,一路无人;暮色中,所经街道,寂寥得有些肃杀。在一幢有院子的小楼前,女子驻足。
“这便是我的家了。欢迎你以后常来做客。”
闻一多低声地:“一多愿意。”
女子踏上楼前台阶,转身凄美一笑:“若来时,请带上你新出的诗集。闻一多的诗集,是我的枕边读物。”
“一定。”
女子望着闻一多,退隐于家门内。
闻一多望着那门,呆立片刻才离去。
天黑了。
闻一多的身影在一条街巷中,吴扬及几名学生与之擦肩而过;一名女生小声地:“好像是闻先生。”
学生们皆站住,望闻一多背影。
一名男生肯定地:“是他。”
另一名男生:“闻先生!”
吴扬不悦地:“你真是多此一举!”
闻一多却已站住,回头问:“是青大的学生们么?”
那名女生:“是……”
闻一多向学生们走来……
一名男生:“我们迎闻先生几步!”于是学生们迎向前去。
吴扬:“都站住。刚才已然多此一举,现在更加没有必要。”
学生们站住,困惑地望着吴扬。
闻一多走到了学生们跟前,首先认出了吴扬。
闻一多:“吴扬,你们这是到哪里去了?”
吴扬:“学习并不是学生唯一之事。除了学习,我们自然还有另外的某些事要在一起讨论和商议。”
闻一多:“听说青岛的夜晚,目前也不是很太平的,最近就出了几个拦路抢劫的案子。我陪你们回学校,这样我放心。”
学生们一时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将目光望向了吴扬。
吴扬:“先生只管走自己的路,大可不必替我们的安全操什么心。”
一名男生:“是啊,我们这么多人一起走着,不会出什么事的。”
闻一多:“那么,你们就都回学校去,不要再到别的地方了。我呢,也不和你们多说什么了,该连夜判你们的第一批卷子了。”闻一多说完,对学生们和蔼地笑笑,转身自去。
学生们你看我,我看你。
那名女生:“我想送送闻先生,否则我也有点儿不放心了。”
一名男生:“对,我愿意陪你送送闻先生。”
另一名男生:“莫如我们大家一起送送闻先生,一直将他送回住处,我们不是就都放心了么?”
吴扬:“你们送。我有事,要先回学校去了!”说罢,大步便走。
其他学生这边望望闻一多背影,那边望望吴扬背影,一时陷入两难之境。
那名女生:“这个吴扬,怎么今天变得阴阳怪气的!”拔足跑向闻一多背影处。其他学生犹豫一阵,也都跑向闻一多。
那名女生:“闻先生,等等!”
闻一多站住,转身:“你们怎么都追我而来了?”
那名女生一笑:“我们陪先生走回住处去。”
一名男生:“她反倒对先生的安全有点儿不放心了。我们都觉得,我们应该响应她的号召!”
闻一多问那名女生:“你叫什么名字?”
那名女生:“赵晓兰。拂晓的晓,兰花的兰。”
闻一多:“很好听的名字。”
赵晓兰:“可我自己觉得俗。一直想改,闻先生您以后替我改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比如徐志摩、梁实秋,再比如您的名字闻一多,听着,写着,看着,都不一般化!”
闻一多一边听,一边环视着同学们以问代答:“吴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