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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如今,李一泓五十三岁了。

人生苦短,他已两鬓斑白,从不染发。和同龄人伫身一处,形象上竟还有几分男人的性感魅力可言。仿佛秋天的高粱,反比夏季时耐看。

三十年从脸上流淌而过,四十年弹指一挥间。有些男人到了五十岁以后,种种欲望更强烈了,仍打算怎么样怎么样,不达目的,不肯罢休。也有些男人,五十岁以后清心寡欲了。年轻时都没怎么样怎么样,都五十了还能怎么样呢?就算是终究怎么样了又怎么样呢?如此一想,遂将人生看淡了,自行了断了怎么样怎么样的念头。

李一泓的父亲母亲去世了。

妻子也去世了。

他早已是一个儿子两个女儿的父亲了。儿子是老大,叫李志,成家了;儿媳叫秀花。小两口仍生活在眺安村,是农户,没孩子。两个女儿,姐姐叫春梅,妹妹叫素素。春梅毕业于安庆市卫校,没当护士,在省城一家房地产公司里给老板当助理,自己在省城已经置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素素是安庆一中的学生,高二了。这孩子对高考胸有成竹,李一泓也认为她考上一所全国重点大学毫无问题。而春梅早早地就表态了,妹妹大学期间的一概费用,全由她一揽子负责,不必李一泓这个当爸爸的负担半点儿。李一泓相信她有那个经济实力,对春梅的主动表态很是欣然。

郑老师早已退休。粉碎“四人帮”以后,郑老师的人生出现了良好的转折,入了党,当上了县文化馆馆长,之后又当上了县政协委员。县改市后,接着当上了两届市政协常委,很有责任感和使命感地参政议政,是老百姓权益和福祉的名副其实的代言人,深受老百姓信赖和爱戴。不过他已经向市政协递交了一份请辞报告,认为自己超龄了,应主动把参政议政的机会让给有此热忱的年轻人……

李一泓已当了十几年的文化馆副馆长。是郑老师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帮着把他和他妻子的户口落在安庆市的。他们两口子的户口落在市里了,素素的户口自然也就从农村跟随过来了。一家三口城市人的身份稳固了以后,郑老师曾动员李一泓入党。李一泓想了想,委婉地说:“就不了。”郑老师问为什么“不了”,李一泓说他怕开会,如果让他工作一整天,他一点儿都没累的感觉,但如果让他今天开会明天开会,那他就烦了。郑老师说有个慢慢习惯的过程嘛。李一泓摇摇头道:“恐怕我难以习惯,还是不了。”郑老师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了……

那十几年,李一泓虽是副馆长,在文化馆却独当一面,这使郑老师为文化馆的工作少操很多心,所以才有较充足的时间和精力参政议政。

齐馆长接替了郑老师的馆长职务以后,郑老师曾问李一泓:“后悔了?”

李一泓反问:“后悔什么呀?”

郑老师说:“我当初动员你入党,就是希望你能当馆长。当了馆长,副科级才能升为正科级。我不好话挑得太明白,你又偏说‘不了’,我也没辙。辛辛苦苦当了十几年副馆长,结果却由别人来当馆长了,心里边没闹什么情绪吗?”

李一泓笑了,说没闹什么情绪,闹什么情绪呢?我和齐馆长分工了,开会、学习、请示、汇报,凡和上边打交道的事项,都由他负责。策划活动、组织群众、宣传、评比、为贫困地区募捐,这些我比较有经验,就多发挥点儿作用。齐馆长这人很好相处,我俩挺合得来。文化馆那也是国家的一级文化事业单位,第一把手当然须党员来当,这个道理我懂……

听他这么说,郑老师也就放心了。

后来事实证明,李一泓和齐馆长相处得确实很好,不但是正副职的关系,而且是朋友关系了。二人一得闲,每相约了去看郑老师,都尊敬地称郑老师“老馆长”,陪“老馆长”聊聊天,或下棋,唱戏。郑老师还是痴迷的京剧票友……李一泓家住独门小院。那当初是文化馆分给一名老同志的房子。人家退休后,沾儿女的光,迁往省城去了。老馆长郑讯一锤定音,将小院分给了李一泓。小院有一排三间正房,都不大。“房改”后,他将产权买断了,之后在院里盖起两间小厢房,为的是李志小两口或春梅回来住住方便。那小院现在也还是有三十几平方米,长着一棵石榴树,种着各式各样的花。李一泓格外喜欢的花都栽在花盆里,冬季将至,就搬回屋里去。李一泓爱花,也爱送给别人花。那座小院,夏季里花团锦簇,芳香四溢,是一个赏心悦目的美丽小院。

生活对于李一泓来说,满意而又充实。他偶尔愁一下的事只有一桩了,便是二十六岁的春梅对象还没着落。女儿大了,当父亲的再替她着急也不好当面显出着急的样子。偶尔试探着问起,春梅总是狡黠一笑,大大咧咧地说快了快了,分明是搪塞的话……

今年六月里的一天清晨,李一泓像往常一样在公园里率领百余人打太极拳。那百余人中,有干部,有老师,有做小买卖的,有公安人员,有初高中生;有还在工作着的,有退休了的,居然还有几个男孩女孩。五行八作,形形色色。多数当然还是普通大众和退休了的人,皆是李一泓的又一届弟子。

太极拳在安庆市一向是时尚运动。李一泓已义务教了二十余年,弟子已逾三千,贤者何止七十!

那时的李一泓,穿着春梅给他买的一套白绸衫裤,显得仙风道骨,一招一式,潇洒、飘逸、优雅,刚柔相济,行云流水……

在这一届弟子中,有安庆市的两个重要人物——一中校长杨亦柳和工商局长姚益民。在安庆市,杨亦柳比李一泓的知名度更高,也比市长市委书记高。安庆市的市领导这几年换得太频繁,没几个给老百姓留下深刻印象的。可一位市重点中学的校长,她的权力影响千家万户啊!她的后门如果肯对谁家暗开一道缝儿,那么谁家的小儿女不就等于提前将一只脚迈入大学了吗?想想,安庆一中的升学率近年已达到了百分之九十四。仅就升学率而言,在全省已名列第二。名列第一的是省城里的“群英中学”。那是一所私立中学,也差不多是一所贵族子女中学。省城里的好教师,几乎都被“群英中学”挖去了。所以省教育厅长曾大发感慨:“看来要想保住国有中学的教学荣誉,希望寄托在安庆一中了!”

至于工商局长姚益民,那是个人们的耳朵能经常听说,眼睛却很难见到的官儿。安庆市的私营企业很多。由农民而成市民的人们,找不到工作,摆个摊儿每天就能挣十几元钱。对于这样的一些人,“姚益民”既可畏又神秘。姚局长是个轻易不在公开场合露面的人。他明年退休,一想到那个交权的日子快速迫近,心理超前失落,开始失眠。换着服了几种抑制失眠的药,并不见效,人也瘦了,眼窝也塌陷了,本已稀少的头发脱落得更稀少了。他夫人动员他跟李一泓学学太极拳,认为或许会改观他的状况,并且为此亲登李一泓的家门,希望李一泓对她丈夫这位“特殊弟子”予以关照。李一泓的态度自然是大为欢迎,满口答应,于是姚局长才也出现在公园这一片林间场地。他成为李一泓的弟子已经一个多月,自觉失眠症状确实减轻,参与精神于是积极。他和杨校长的出现,一度使李一泓的这一届弟子们视为新闻,也从而改善了这两位一向拒人千里的人物和普通民众的关系,学员们都觉得他们其实也不像传言得那么不可亲近。他们每次都站在最后一排。一个是排左第一名,一个是排右第一名,最边缘的位置,图走得方便……

素素也是这一届的学员。尽管父亲是本市太极拳总教头,她这个做女儿的以前对父亲所热心的事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但考虑到明年即将面临高考,体质准备也很重要,于是才明智地投身于父亲麾下。顶数她参与精神松懈,经常晚来早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今天她又来晚了,停稳自行车,将书包挂车把上,不好意思往自己的位置溜,站在最后边,刚跟随着做了半套动作,教练便已结束。

李一泓收住了招式。

人们也收住了招式。

李一泓清了清嗓子,说:“各位,今天就到这儿了。天气预报说,明天早上有雨。果然下雨,大家就别来了。只要聚精会神,在家里练效果一样的。”

众人点头散开,却有几名学员围住了李一泓,七言八语。

“李老师,我那口子也想跟您学,行吗?”

“行啊。那有什么不行的?以后带他来,我欢迎。”李一泓爽朗一笑。

“李老师,跟您学了两个月,我觉得身体强多了。我想……把药停了……”

李一泓弯下腰,挽起对方的裤筒,轻按对方的腿,接着直起腰说:“腿还是有点儿浮肿。药可不能停啊亲爱的同志。病该怎么个治法,一定得听医生的。我们修习太极拳,只不过有益于强身健体而已,绝对不能代替了医生为我们治病。”

有人朝他喊:“李老师,录放机我替你装包里了,走时别忘了啊!”——弟子们都尊称李一泓为李老师。

“谢谢,忘不了!”

素素推着自行车走过来,说:“爸爸,我上学去了啊!”

李一泓爱抚了她的头一下,问:“又没顾上吃早饭,是不是?”

“我在路上喝豆浆。”

“光喝碗豆浆怎么行,还得吃根油条!”——看得出也听得出,他特爱他的小女儿。

“您啊,就别操那么多心了,拜拜。”素素灵巧地跨上自行车,乳燕一般掠向远处。

李一泓收回目光,自言自语:“这孩子,一上就是四堂课呢,光喝碗豆浆不行啊!”

一老者接言道:“我那孙女也一样,有时连碗豆浆也不喝,怕胖。”

一名中学男生挤上前,愣头愣脑地说:“哎,师傅,你除了太极拳,还能不能教点儿别的呀?比如跆拳道,或者,蛇形刁手什么的!”

李一泓笑了,弹了中学生一个脑嘣儿:“对不起这位少侠,那些功夫我可没有。”

姚局长凑上前来,板着一张官员的脸说:“同志们,该干吗干吗去,别缠着李老师了,人家得上班去了。”

谁都不好意思不听他的,于是一哄而散,转眼只剩姚局长一人了。

李一泓主动问:“姚局长,还想单兵教练?”

姚局长点点头,说:“是啊是啊,你能再给我点儿时间吗?”

李一泓看一眼手表,爽快地回答:“没问题!”

姚局长虚心地说:“就是从‘摸鱼’到‘捧月’,我这动作怎么总觉得别扭呢?”

李一泓退后一步,说:“您请练一下。”

姚局长煞有介事地站好身架,打起太极拳来……

“停。您那‘鱼’,太小了。所以呢,就没摸到位。以您手臂的长度来看,怎么也得摸条一尺半的鱼……”

“那……摸的是条什么鱼才好呢?”

李一泓用一根手指挠腮帮子:“这个嘛,究竟是条什么鱼,关系倒不是太大……”

姚局长比画着说:“我摸的时候,心里边想的是胖头鱼……吃鱼,我就爱吃炖胖头……”

李一泓恍然大悟:“难怪。那我收回我刚才的话。看来摸的是条什么鱼,也不是跟动作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胖头鱼尾部太短了,摸起来缺乏美感。您呢,从现在开始,要想象自己摸的是一条苗条的鱼……”

“带鱼?”

李一泓摆摆手:“带鱼太瘦了!要想象是一条又苗条又丰腴的鱼……”

姚局长又说:“大鲤鱼?年画上胖小子抱的那一种,特丰腴!”

李一泓连连摇头:“别,别,年画上画的那一种太夸张了。鲤鱼是可以的。草鱼,大马哈,都行。但是要想象现实生活中的那一种。记住,一尺半那么长的,摸下去,摸下去,对,就这样,很好。意念之中要想象着鱼身那优美的曲线。心中有美,动作才美。太极乃是阴柔唯美之功,在美中蓄力待发。对,好极,捧月,停……”

五短身材的姚局长愣愣地停了动作。

“您捧的不是月,是大石球。”

“月比石球大多了……”姚局长不解。

李一泓又挠腮帮子:“当然当然。不过呢,咱们捧的是印象之中的月,抽象的月,诗情画意的月。捧时,内心里油然地联想着这样的诗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来,跟我做一遍……”

远处,有几个人驻足向这里看。

一个男人不满地说:“仗着自己是工商局长,又吃起小灶来了。”

一个女人说:“你要是李老师,那也不能不另眼相看呀!”

另一个男人说:“都别在这儿气不忿儿了,走,过会儿早市该散了。”

姚局长已经出了一脑门汗,他掏出手绢擦了擦。李一泓赔笑道:“姚局长,咱们,就先到这儿?”

“行,行。我这人与时俱进的心情格外迫切,老李你可别不耐烦啊!”

“不敢,不敢。教您,是我的荣幸。”

“别这么说。在这地方,你永远是我老师。今后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儿,尽管开口。只要是我权力范围内的事儿,又不违纪,我乐意帮你点儿忙。”

“姚局长,我还真有事想求您,一直没好意思开口。”

“哦?说说,公事还是私事?”姚局长没料到李一泓立刻便求。

“公事。要是我个人的私事,我绝不敢麻烦您。我们文化馆有一间小库房,年久失修,快倒了。想请您给文化局长写封信,批给我们文化馆一万来元钱,那我们文化馆的同志就可以买点儿建材,自己动手修修了……”

“这……”

“我听说,文化局长是您大学同学。我已经去过文化局几次了,却连李局长的面也没见到过。我想,有了您一封信,李局长怎么也会见上我一面是?那我就有机会当面向他申诉我们的实际困难了……”

“我们是大学同学倒不假。可自从先后当上了局长,各自工作一忙,就没什么来往了。但你既然开一次口,我就不能驳你的面子。这么着,我一定替你跟他通一次电话……”姚局长说罢转身欲走。

李一泓拦住了他,恳求道:“姚局长,您还是替我写一封信!”

“那……也得我到单位才能写啊,这儿又没纸又没笔的……”

“有,有。您请到那儿去写。”

李一泓竟抓住姚局长一只手,也不管姚局长情愿不情愿,将姚局长拖到了石桌旁。他掏出自己手绢,擦石凳,像搀老太爷似的搀姚局长坐下。接着擦石桌,再接着拉开手拎包拉链,取出一本印有文化馆字样的信纸摆正在姚局长面前;最后取出一支方便笔,连笔帽也替姚局长去了,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向姚局长。

姚局长看看笔,皱眉道:“我使不惯这种笔。我的字是练过体的,用这种笔一写,原本一手好字,那也看不出来了。”

李一泓探手包中,抓出了一把笔:“您挑,您挑。”

姚局长看着他满手各式各样的笔,不禁抬头愣愣地看他。

李一泓拣出一支笔,说:“那您用这支签名笔,肯定能体现出您的一手好字……”

姚局长见难以推诿,就说:“你真是有备无患呀!”

李一泓甩了甩签名笔:“怎么它就不下水了呢?”

“得得得,你别甩它了,我就凑合着用这支笔写……”

写完信,姚局长站起来,指点着他说:“你呀你呀,今天可领教了你李一泓的另一面了!”瞧瞧手表,“哎呀,我今天还有会呢,肯定迟到了……”

李一泓一边将信往包里放,一边说:“多谢,多谢。您快走,您快走……”

望着姚局长匆匆走远的背影,李一泓喜不自禁地笑了:“我也不能白认识您这么一位局长啊!”

一低头,他发现自己两条洁白的裤腿上布满了黑色的点子——刚才甩签名笔甩的。他惋惜得直咧嘴。

公园门外,重点中学的校长杨亦柳来回踱步,看得出她在等什么人从公园里出来,有行人经过,跟她打招呼,她瞧手表,心不在焉地回应着。

看见李一泓骑自行车的身影,杨亦柳迎了上去。此时的李一泓已是一身旧的蓝色的中山装,与教练太极拳时判若两人,但仍显得挺精神。

“老李!”

李一泓在杨亦柳跟前下了自行车,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等你。”

“等我?那也犯不着在这儿等啊!”

“我见姚局长缠住了你,不便上前,只好在这儿等。”杨校长掏出手绢,又说,“别动,你脸上有个黑点儿。”

李一泓果然一动不动,任杨亦柳用手绢包住手指擦他的脸。

“嘿,怎么还擦不掉?你早上没洗脸?”杨亦柳打趣道。

“哪能呢,肯定是刚才甩钢笔甩到脸上墨点了。”

杨亦柳舔了舔用手绢包住的手指,还想擦李一泓的脸:“难怪。那你就别嫌弃了啊!”

李一泓往后仰头:“哎哎哎,亲爱的同志,不必了不必了!”

“亲爱的都叫了,还客气个什么劲儿?”

“光天化日的,让人们看见了多不好意思。”

“这话说的,光天化日怎么了,有伤风化了?别那么不好意思!”

“我知道你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不好意思的是我。”

杨亦柳将脸一板:“毛病,别躲。”

李一泓只好不再向后仰头,乖乖地任杨亦柳擦他的脸。

杨亦柳把手绢伸到李一泓面前,说:“看,把我手绢都弄黑了!”

李一泓窘笑道:“人情后补,人情后补。”

杨亦柳也笑了:“这么说话我还爱听点儿。”

有几名学生经过,一齐向杨亦柳问好。杨亦柳说:“你们过来一下。”随即吩咐道,“替我去买份早点,要一张油饼,一个萝卜馅包子,一杯豆浆。”

几名学生听完了,转身争先恐后就跑。

“都去干什么,买一份儿就行!”杨亦柳转头颇有得色地对李一泓说,“这些孩子!我的话对于他们,就等于是最高指示。”

李一泓羡慕地说:“当校长真好。你等我有什么事儿?”

“昨天的省报你看了吗?”

“没有啊,省报上有什么重要新闻?”

“倒没什么重要新闻,副刊上又登了一篇采访我的文章。”杨亦柳边说边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份报来。

“我一定认真拜读。”

“我的名字又不是第一次见报,你读不读都无所谓。巧的是,同版上也登了一篇采访你的文章,标题比采访我的文章还大,占的版面也比采访我的文章大,而且称你是另类收藏家。没想到,你都成家了!”

李一泓又窘笑:“不敢当不敢当。想起来了,半个多月前,省报是有一名记者电话采访过我。人家那是错爱。”

杨亦柳展颜一笑,说:“你一不好意思,模样还真有魅力。”

李一泓简直扭捏起来:“你呀,总拿我开心!”

杨亦柳可不扭捏:“这是你的光荣!咦,别动,脸上还有一个黑点儿!”说着又掏出手绢,又用手绢包住手指,又用舌尖舔了一下那手指……

李一泓又往后仰脸:“不劳您驾,不劳您驾!我李一泓脸上有一两个黑点儿没什么……”

“听话!如果你李一泓脸上有黑点儿不擦掉,我杨亦柳心里会别扭一整天。”

李一泓只得又不躲闪了,闭上了眼睛,任杨亦柳擦他的脸。

杨亦柳垂下了手臂,忽然叹口气。

李一泓一下睁开眼睛:“你叹气干什么,把我的脸擦破了?”

杨亦柳挑了挑眉毛:“你的脸有那么嫩吗?一泓,实话告诉你,你长老人斑了……”

“这很自然。以后你脸上也会长的,犯不着多愁善感。”李一泓毫不在乎。

杨亦柳嗔道:“我说的是你的脸,你往我脸上扯个什么劲儿!”

“学生们给你买回早点了。”

杨亦柳一回头,见身后每个学生都拎着一袋早点。她一板脸:“你们这是干什么,不是叫你们不要争,买一份就行了吗?”

一名男生鼓起勇气说:“每人买一份,才能不争嘛!”

杨亦柳哪能不明白学生们的心思,就说:“你这份儿是我的,其他人买的都放他车筐里。到了学校,我把钱给你们。”

她坐在一名男生的车后座上远去,低着头,样子挺忧郁。

李一泓挠挠腮帮子,一脸庄重的歉意,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李一泓,李一泓,你刚才说的什么话啊!人家是一位特在乎自己形象的中学女校长,你干吗偏说人家脸上也会长老年斑呢?尽管你刚才说的是一句真话,但是真话往往不中听啊!你怎么活了大半辈子,还连这么一点儿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也不懂呢?”

“一泓!”

李一泓闻声回头一看,见是街坊龚自佑。龚自佑六十七岁了,一辈子没结过婚,原是安庆一家国营纸厂的工人,早年曾被判过两年刑,出狱后仍戴了很久“坏分子”的帽子。其实那是一桩冤案——和厂长的小姨子搞对象没搞成,反被人家诬告诱奸。虽然又回到厂里了,但名分已不再属于国营正式职工,而是“劳改”在编人员了。“文化大革命”中,一名“坏分子”的遭遇,绝不会比“黑五类”中的另外四类强多少,被凌被辱,在所难免。何况,他的名字也给他带来了新的政治麻烦。

红卫兵们斥问他:“就你这坏分子,也配姓龚?”

他说:“姓氏是祖宗传下来的,好比一个人是男是女,自己没法选择的,我不姓龚那姓什么?”

红卫兵们又斥问:“人家龚自珍名字起得多好!你起的什么鸟名字?‘反右’以来就有满脑袋右派思想了?!”

他说:“没有。我一向拥护社会主义,拥护共产党。”

“那你起名字叫自佑?”

于是挨了一耳光。

“我那个‘佑’字明明是带单立人的,是保佑的佑!”

他不服调教。

“那你就是要保佑右派!”

就又挨了一耳光。

“照你们这么说,我姓的龚字,和姓共产党的共字也是一回事儿了?”

他还嘴硬,结果挨了一顿狠揍,几乎被打残了。

“文化大革命”结束,他找到成为政协委员的郑讯,一五一十陈诉冤情。郑老师几番调查了解,替他收集了大量他自己根本无法收集的证言,足以证明他当年确实是被冤判了,凭人品固有的正义感,四处奔走,不遗余力,终于在两年后替他平了反,恢复了清白名誉。而且,还依据政策为他讨到了一笔补发工资。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那是一笔不少的钱。获得了人格尊严的龚自佑,在别人眼里,又渐是一个人缘很好的人了。李一泓常找他下棋,两人的关系也不错。素素每见到他,都亲切地叫他龚大爷,觉得他是一个不乏幽默感的、挺可爱的老者。而李一泓,一向尊称他“老哥”。他自己却再也不想结婚那码事儿了,觉得以老单身汉的活法了此一生,也不失为明智的活法……

李一泓问他:“老哥,到公园门口来干什么?”

龚自佑说:“这话问的,我来找你啊。”

李一泓奇怪:“找我?什么事儿?”

龚自佑不高兴起来:“我求你的事儿,你忘了?前几天咱俩不是说定的吗?今天上午你得陪我去劳动局呀。”

原来,龚自佑虽然平了反,恢复了名誉,但人生的麻烦却并没结束。以前二十几年间,不情愿地被调转了几个厂,到退休时,档案没了。政策规定,退休工人退休时档案在哪一个厂,退休金就该由哪一个单位发。档案没了,几个厂推来拒去,他遂成一个领不到退休金的老人了。以前的积蓄,坐吃山空,这才焦急起来。他本是个不愿求人的人,这事自然不好意思再去麻烦郑讯。自己跑了无数次,毫无结果,还憋了不少气。想到李一泓在本市也是个名人,便吞吞吐吐地求到李一泓头上了。

李一泓歉意地说:“我这几天忙乱,还真忘了。现在就去,是不是太早了?”

龚自佑说:“不早啊一泓。你不是说,坐机关的人们刚到单位时情绪都比较好……”

李一泓接着说:“是啊是啊,趁他们情绪还好,咱们办事儿容易点儿。可你看我车筐里这些东西……要不我改天陪你去?”

龚自佑不吱声了,一脸失望。

李一泓笑了,拍拍他肩:“今天就今天,走。早一天替你解决了问题,你早一天心里踏实了嘛。老哥,你别愁眉苦脸的,你的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龚自佑这才有点儿高兴了。

二人来到劳动局,传达室的师傅因为曾跟李一泓学过太极拳,并且知道局长也曾跟李一泓学过太极拳,对他很客气,顺顺利利地就放他们进去了,还主动告诉李一泓,局长刚进楼。

李一泓敲了几下局长办公室的门,开门的正是市劳动局邵局长本人,见是他,一愣。

李一泓请求地说:“邵局长,我有件事儿想麻烦您,您看能不能让我们进去说?”

邵局长却看看龚自佑,问李一泓:“他叫龚自佑,对?”

李一泓连连点头:“对对,他是我街坊,也是我老哥,我就是为他的事儿来麻烦您的……”

不料他的话还没说完,邵局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打断道:“我这会儿没空!”

话音一落,邵局长砰地将门关上了。

李一泓和龚自佑,一时间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起小眼来。李一泓虽然是个颇有涵养的人,还是不免大为尴尬。

龚自佑糊涂了,小声问:“你不是说邵局长他也算你一个弟子吗?”

李一泓自嘲地一笑:“那是玩笑话。人家是位局长,我算个什么人?我那种话老哥你也能当真?”

龚自佑不满了:“你怎么又这么说话了呢一泓?你来之前还跟我打保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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